周天瑞已成了个地道的酒楼杂役,油腻的身体发出一股酸馊的味道来。他觉得心烦体燥浑身不舒服。他很思念在风浪中搏击,撒网捕鱼那种豪爽的日子。他曾对若卿叔说:“我想回天台镇去打鱼。”
若卿叔哼了一声,慢悠悠地说道:“那好。衙役们正等着你呢!把你弄去监狱里照顾你爹呢!”
周天瑞一愣:是啊,要不是自己一时的冲动,父亲此时应正带着渔民们在海上打鱼呢!周天瑞无奈地叹口气,只得耐下性子在酒店里混着日子。
那日,酒店来了五位上海客商,陪着他们进包间的是宁波做海鲜生意的甬泰鱼行老板娄玉富。这娄老板是个熟客,周若卿亲自送这拨客商到了二楼的豪华包间里,寒暄之后,便问点何菜肴。客商中有位身材魁梧的壮汉中气十足地用上海话吩咐道:“你把那海鲜只管拣上好的精品端了来,鱼刺鲍鱼燕窝都弄些顶级的来,不上台面的大路货就不要拿来了。”
周若卿点头哈腰地答应着退出了包间。须臾,周天瑞把酒菜上齐,客商们推杯换盏地喝了起来。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娄老板开口问道:“这趟各位不知要尽些什么货呢?”
“黄鱼鲞、乌贼鲞这些常年要的货,娄老板只需照单按时发货。我们是老客户了,价格么你适当地优惠些便好。”那位胖客商说。
“娄老板是晓得的,我们三家是联手做生意,出货量也是很大的,所以,娄老板要在价格上多多关照才是。”戴金丝眼镜的客商说。
“这何须你说。娄老板是打交道多年的老朋友了,你只管放心下订单就是。”那位谢了顶的客商说。
“那么,黄泥螺、醉蟹、戗蟹、虾酱、黄鱼鲞之类的货物,你们准备带多少回去呢?”娄老板问道。
“我们拟了张订单,你照单定了价格,就照单发货吧。”那胖客商说。
“那好,回头我把拟好价的订单,送到你们下榻的旅馆里去。来喝酒,喝酒,只顾着说话了,酒都凉了呢。”
“是呢,来碰杯,干了。”
须臾,数瓶花雕酒见了底。那胖客商不停地用毛巾擦着汗,还催着再开酒,说:“花雕再开三瓶来。”伺立在身边的服务小姐迅速打开了酒给他们倒上。
“如今满世界的革命党在闹新政,满清朝廷怕是支撑不了几日了。”那位胖客商干了酒,开始议政了。
“百足之躯死而不僵。要推翻满人统治,恐怕尚待时日。”谢了顶的客商说。
那位戴着金丝眼镜的士绅,扶了扶眼镜说:“昨日申报有篇文章,写到:宪法不立,则虽其国强盛,终滋危殆之忧,如今之俄土是也;宪法苟立,则虽其国狭小,已回雄富之基,如今日之德日是也。若是者,知宪法之与国家诚所谓不可一日离者。”
秃顶摇头晃脑地说:“凡人都说宪政好,唯有权利放不了。”
金丝眼镜说:“放权即是放钱!谁肯呢?”
胖客商说:“听说慈禧老太后亦已同意改制,搞君主立宪的新政。”
秃顶说:“那是玩了个欺世盗名的障眼法,搞了个挂着羊头卖狗肉的皇族内阁,形为共和实为封建专制。”
金丝眼镜说:“那老妖婆是迫于民众的呼声不得不答应搞宪政。她如果再不搞改革顺从民意就要失国,这才有了洋务新政。话说回来了,不搞改革哪来的洋务新政?没有洋务新政,哪有我等做生意发家的机会呢?”
“那只是官办的实业都搞得亏损累累,这才允许商家拿出银子来挽救被那些贪官污吏弄得千疮百孔的实业。”秃顶说。
“这倒怪哉,官办的实业大都巨额亏损,到了民营商家手里都能赚大钱。”胖客商一脸正经地说。
“看来民间办不好的实业,官办更不能做好,还是让民营的好!”
“你这是明知故问!不贪墨的官吏如凤毛麟角,这些个贪官来做官办的实业,还不是老鼠掉到了米缸里,谁不先想着给自己挖一块!”秃顶说。
金丝眼镜说:“我等商人只论生意莫谈国事,小心隔墙有耳呢!”
秃顶说:“说的是呢。我们只谈生意经,与我等无关的事情不要搭界为好。”
“刚才说到办洋务的事,怎么就说到官府的事了。咱们还是接着刚才的话头说事。”胖客商说。
“要说办洋务开通商口岸还是对我们有好处的。如今,上海遍地是黄金。东洋人、西洋人都到上海来拣金子的。只要你肯用心留意,赚金子的机会多得很。”秃顶说。
“金丝眼镜”说:“那倒是。洋商在上海大开洋行,把中国的土特产贩到欧美便有数十倍的利润。湖州南浔的丝商们光是把当地出产的土丝卖给洋行,就出了几十个千百万的富豪。”
胖客商说:“可不就是。上海的洋行带出一帮吃洋行饭的买办来,凭着会讲几句洋泾浜的西语就挣得钵满盆溢的。”
“金丝眼镜”说:“做买办的赚大把的银子,那是老皇历了。上海滩连小瘪三都晓得的,如今最赚银子的是开工厂!”
秃顶说:“此话不假。杨树浦一带浦江边上的工厂都排去几里路了。”
胖客商说:“要我说么,百姓还是吃穿为头等大事!现今棉纱织布和面粉生意日见火爆,官绅和富商都在开工厂,光上海滩一年总有百多家工厂开工。如今,开厂发了大财的老板是越来越多了。”
“听说讲,开家纱厂不消两年就把本钱全赚回来了,第三年就要再赚一家厂了。”秃顶说。
“你讲话也太豁边了。开一家纱厂少说也要几十万两银子,两年辰光就能赚回哉?就是开银矿铸银锭,恐怕也没有这么快呢!”
“金丝眼镜”不以为然地说:“讲句老实话,开厂不如办钱庄,以钱生钱其利甚巨,好过做实业的。上海滩上的钱庄一年增加几十家呢!”
“开钱庄?那要多大的资本才能开得起呢!”
“哎哟喂。你真是个阿木灵!如今讲究的是合股开公司,大家凑钱办钱庄。你出多少钱就占多少股份。”
“那你咋不去开钱庄,还与我等千辛万苦地做着腥臭的水产、南货生意为的是啥呢?”
“嘿,这不是喝酒说闲话么。再说了生意行当谁不晓得做熟不做生么。想做钱庄的生意,先别说有没有资本,我连门朝哪开都拎不清呢!”
“说了半天你也是只软壳鸭,就是嘴巴硬。”
“喝了几杯酒就把不住自己的嘴巴了,牛皮吹得哗哗的响!”
“哈哈,不会吃酒硬装会吃酒,一瓶就打倒哉。哈哈……”
“谁说不会喝酒,要不再从头再喝过。”
周天瑞上完菜便站在门外听他们的谈话。从他们交谈中听得只言片语,他便知道了上海开埠后各国商人都在那里淘金。如今上海已是个遍地黄金的繁华世界了,只要有胆有识就能出人头地挣到大钱呢!而且,大清的气数已到了尽头,各地都在闹民主共和呢!有个孙中山在檀香山组织兴中会,要驱除鞑虏,恢复中国,创立民主政府。
酒店打了烊,老板和大厨伙计们都走了,唯周天瑞独自在油灯下看书。听的店门被拍得嘭嘭地响,他心想是那个伙计回来睡觉的,便走过来开门。打开门一看,却是方鹤松、潘景瑜、周兰生三人提着箱包闯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