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刹那间安静得近乎死寂,仿佛空气都被冻结。
众大臣只觉自己的心跳声如雷贯耳,清晰可闻。
左都御史,那可是统领都察院的人物!
如今,都察院的御史竟然要弹劾自家的顶头上司,这绝对是石破天惊的大事。
弹劾的还不是什么小事,而是“图谋不轨”这种能诛灭九族的大罪!
更何况,这位被弹劾者还是政务大臣兼任左都御史。
自朱允熥设立政务处以来,朝廷的各项日常事务便大多交由其处理。
朝廷各部门乃至地方官府所接到的中枢指令,大多出自政务处。
执掌政务处的政务大臣,虽无宰相之名,却在实际上有着近乎宰相的权力。
只不过,政务大臣共有六位,政务处的命令需由众大臣集体签发,而非一人独断,这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他们的权力。
但无论如何,任何一位政务大臣在朝堂之上,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满朝文武大臣谁人不知,杨士奇乃是陛下潜邸时期的旧臣,深受陛下器重。
在这朝堂之上公开弹劾杨士奇,这不是公然打陛下的脸吗?
众官员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盯着葛松,心中纷纷惊问:这个家伙,难道是不要命了?
不少人偷偷抬眼,向龙椅上的皇帝陛下瞥去。
只见陛下脸色冷峻如铁,无喜无怒无忧无悲,让人根本捉摸不透。
但众人心中却愈发惶恐不安,暗自揣测:陛下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即将大发雷霆了吗?
众大臣们急忙收回目光,不仅不看再陛下,连葛松也不敢再看一眼,只是一个个低头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同时用眼角余光向两旁的同僚投去探寻的目光。
今日有资格站在这大殿朝堂之上的,哪个不是人精?
葛松不过是个小小的监察御史,若说他真有胆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弹劾堂堂政务大臣、左都御史,还是皇帝的心腹之人,恐怕没人会相信。
此事背后,必定另有隐情。
即便葛松真是纯粹为了维护朝廷律法而上奏,毫无私心,可这么大的事,他在行动之前,也必定会私下征求某些大佬的意见,以获取支持。
这个在背后支持他的人究竟是谁呢?
大家都盼望着能从旁人那里探听到一些消息。
昨日,葛松去了詹徽的宅邸。
这并非什么机密到极点的事,已有一些官员听到了风声。
此时,他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低着头,纹丝不动,可脑海中却在疯狂运转。
毕竟在官场之中,最重要的并非学识与能力,而是站队。
只要每次都能站在赢家那一边,自然官运亨通,步步高升。
可若是站错了队,那就一切都完了。
轻则降职,重则罢官,更严重的,甚至可能获罪下狱,落得个抄家问斩的下场。
在官场上,站队的重要性远超一切!
无论你有多强的能力,多好的本事,无论你为朝廷,为百姓做了多少实事,好事,只要你站错了队,那你就注定没有前途。
所有的政绩,在站错了队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都不值一提!
倘若此事真与詹徽和杨士奇有关,那究竟该站在哪一边,可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了。
当然,葛松去詹徽宅邸的事情,毕竟就发生在昨天。
这个时代没有后世的先进通讯工具,消息虽不是多机密,短时间内传播的范围却有限。
大多数官员仍不知道这件事。
他们只能根据葛松昔日的背景关系来推测。
可想来想去,也想不通。
葛松虽然任着监察御史的职,却也就是京城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官。
没听说他有什么背景啊!
真有大佬提携支持的话,也不至于一直呆在都察院,这么多年都没有挪一下窝,连个外放的差事都捞不到了。
王佐满脸震惊,难以置信地望向身旁的詹徽。
刚才入宫的时候,他还特意询问过詹徽,可这家伙口风紧得很,只说自己心里有数。
心里有数,却闹出这么一出?
让葛松在朝堂上公开弹劾杨士奇,挑起党争,陛下会作何感想?
身为帝王,自然不希望下面的臣子们一团和气、团结一心,反而更希望他们明争暗斗,如此才便于自己大权独揽。
所以,他和詹徽与杨士奇等人有矛盾、有分歧,合不来,这再正常不过。
相反,若他们关系亲密无间,陛下才会感到不安。
政务处的人都成了铁板一块,陛下又怎么能放心呢?
但矛盾归矛盾,分歧归分歧,私下里明争暗斗可以,表面上还是得维持一团和气。
如今,下面两个最重要的下属,像两只斗红了眼的公鸡,互不相容,这算怎么回事?
陛下肯定也不希望朝堂上掀起大规模的党争,导致朝政陷入瘫痪。
对于挑起党争的人,陛下必然会极为不满。
退一万步讲,就算杨士奇真做了葛松弹劾中所说的那些事,也应该先私下悄悄向陛下禀报,得到陛下的许可后,才能在朝堂上公开。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突然发难,让陛下都措手不及。
这哪里是在弹劾杨士奇,这真正“弹劾”的,就是陛下啊!
可此刻的詹徽,却一脸气定神闲,仿佛葛松弹劾之事与他毫无关联一般。
王佐心中焦急万分,可碍于此时仍在朝堂上,当着陛下的面,又无法开口询问,只能不断向詹徽使眼色。
岂料詹徽始终目不斜视,对他投过来的目光,没有做任何回应。
王佐心急如焚,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悄然渗出。
可此刻身处朝堂,当着陛下的面,他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憋在心底,连大气都不敢出。
王佐只能不住地向詹徽使眼色,那眼神里满是焦急与探寻。
岂料詹徽仿若一尊雕像,目不斜视,对王佐投来的急切目光,视而不见,没有做出丝毫回应。
那副镇定自若的模样,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另一边,杨士奇听到葛松的弹劾,原本平静的脸上,刹那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脸色微微一变。
但转瞬之间,他便恢复了往日的镇静,仿若什么都未曾发生。
他没有站出来为自己辩解一句,更没有冲动地与葛松当面对质,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神色平和。
淡定得如同那深山古松,任凭风雨欲来,我自岿然不动。
跪在地上的葛松,从官服那宽大的袖子里,郑重其事地掏出一本奏章,双手高高举起,举过头顶,动作毕恭毕敬,神情肃穆庄重,大声说道:
“自杨士奇担任左都御史以来,便利令智昏,利用职权之便,大肆以权谋私。”
“他先是借着打击前左都御史袁泰同党的名义,对都察院进行整肃。”
“实则是借此疯狂打压都察院里那些秉持正义的清流御史,妄图在都察院内一手遮天,大权独揽。”
“都察院乃是陛下监察百官最为重要的耳目。”
“朝廷早有明确规定,都察院御史各自独立行事,互不隶属。”
“杨士奇纵然身为左都御史,也仅仅是统率都察院,而非能够肆意节制所有御史。”
“他这般行径,分明是想蒙蔽陛下的双眼,堵塞陛下的耳目,以实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此为其罪一。”
葛松的声音坚定有力,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在朝堂上回荡。
他说得流利顺畅,一气呵成。
只因昨日在家中,他早已对着镜子,反复练习过无数遍。
每一个表情、每一个语调,都精心雕琢。
“自梁国公在女真三部推行改革以来,民间便有不少书生纷纷写信给朝廷各部,请求在我大明境内,同样推行新政。”
“我都察院也收到了诸多此类信件。”
“这些信件之中,内容大多是虚妄不实之词。”
“更有甚者,他们竟在信中公然诽谤朝廷,诋毁陛下,其用心之险恶,令人发指,其罪行当诛!”
“可杨士奇得知此事后……”
听到这里,坐在龙椅之上的朱允熥,脸色骤变。
原本平和的眼神瞬间锐利如鹰,瞬间洞悉了一切。
他没有丝毫犹豫,猛地抬起手,果断地打断了葛松后面的话:“好了,不必再说了。”
数年来,历经朝堂上无数的风风雨雨,此时的朱允熥,政治经验早已极为丰富,心智也愈发成熟。
听到葛松这番话,他哪里还不明白,这分明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所谓弹劾杨士奇不过是幌子。
这些人的真正目标,是借此机会,阻挠在大明推行分田地、改税制的新政。
这些人的政治嗅觉还真是敏锐!
自己都还没有正式开始推行新政,甚至不曾与任何人深入议论过此事。
仅仅是让蓝玉借着战争的名义,在女真三部先行尝试,再让《大明日报》旁敲侧击地宣传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