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毓隆你推我搡地挤到了售票窗口,拿到了预定船票。他转身就往集中地走去,迎面碰见一对姐妹背着包裹东张西望地找着恒昌公司新工集中地。周毓隆在面试时与这对姐妹见过面的,便喊着:“何素珍快跟我走,就剩下你们姐妹俩了。”
何素珍姐妹赶紧背上包袱,紧跟着周毓隆来到了集中点。周毓隆给新工人点了名,还差宁波籍的三位女工没露面。周培康说:“不等了,上船。”
周裕隆带着二百多名宁波籍姐妹们登上了轮船。这帮新女工们叽叽喳喳地跟着他的身后,来到了轮船底舱的通铺。统舱是要自己找块地方打地铺的。周毓隆让女工们自己找地方铺床位。姐妹们把自己的铺盖依次铺在甲板上,就算是各自的铺位了。
姐妹们都兴奋得睡不着觉,神情兴奋地憧憬着到上海后美好的生活。她们便在身边姐妹中间寻找同村、同乡的姐妹们。
“阿姐呀,我侬是大桥的啦,侬是嗦嘻地方的啦?”
“我侬也是大桥的啦。”
“格么,我侬是同乡的啦。”
“格么,以后要相互照顾些啦。
“阿姐属啥呀?”
“属鸡的。”
“我侬是属鼠的啦。今后,我侬就认你做姐姐啦!”
“格好的,我侬以后就是姐妹道了。”
她们以乡音开始对话,相互之间无形中就形成了以同村、同镇、同县为不同亲密程度的小团体。她们甚至认了姐妹,以便出门在外,有了相互依靠、相互帮助的亲密伙伴。
何氏姐妹俩出身于书香门第。父亲是宁波鄞县人氏,清末中过举人,教学于族人办的学堂。父亲年仅四十余岁因痨病咯血而亡,家中未有多少积蓄。原有十余亩水田,也因给父亲治病卖给了地主家,一家人靠母亲做女佣度日。
姐姐何淑芬年已二十二岁,嫁给了四月街药店的小开,只因那小开吃喝嫖赌不务正业,父兄与他分了家,由他去把家业肆意挥霍。膝下已育有一女,他尚不肯收心归正,竟在宁波租了房子,弄了个野鸡日夜鬼混。何淑芬只得带了女儿回娘家。得知上海的纱厂招工人,每月有十多个银元可挣,姐妹俩便都来报名。她把女儿交给母亲,自己带着妹妹一起报名当工人。幸得周培康并不嫌她年龄大,把姐妹俩都录取了。
妹妹何素珍眉目清秀貌美过人,一颦一笑都惹人沉醉。满舱男人的眼睛只在她的身上打转。周毓隆对何素珍更是眼馋入迷,找些借口送些点心之类的食物给姐妹俩。何素珍姐妹俩也曾推脱不敢接收,但周毓隆毕竟是少爷得罪不起的。周毓隆送什么姐姐就接受什么,丝毫都不推辞。妹妹直皱眉头朝姐姐使眼色,姐姐却常对妹妹略带戏弄意味地取笑。
旁边铺位的女工们打趣道:“女人还是要靠张面孔,长得漂亮就不愁没饭吃呢。你看这小娘子,还没到上海就快当上少奶奶了,真正的好福气呢!”
“好福气?有钱人把你白相够了就把你扔了,到终了,没人敢要你做老婆呢!”
“大实话。”
姐妹俩不理睬这些闲言碎语,只管安顿着自己的铺位。姐姐打开周毓隆送的东西,其中竟有装在小竹篓里的灌汤包子。她打开盖子就吃,还给妹妹嘴里塞包子。她嘴里嚼着包子,用讥讽地眼神瞪着那些说闲话的人。她眼中的含义分明是说:我吃着包子,你们饿着肚子,接着嫉妒吧。那几个说闲话的人转过了身去,似乎不想见到这姐妹俩吃包子的惬意的神态。
翌日清晨,轮船就到了上海十六铺码头。恒昌公司的接待人员把众姐妹们分批次送上大卡车拉回了公司,安排在新建成的员工宿舍。
何淑芬姐妹俩和八个宁波籍的女孩被安排在走廊尽头的一间宿舍内,上下两层的架子床,妹妹何素珍睡在上铺。等女工弄好了自己的新家,周毓隆给每个员工发了一套餐具,带着女工们到食堂里去用餐。食堂的大师父安排了两荤二素。荤的是菜花炒肉片、梅子鱼烧雪里蕻;素的是油焖茄子、黄豆芽烧油面筋;还有青菜豆腐汤。菜是一人一份,主食是白米饭,可以敞开肚皮尽饱吃,汤也是可以随便打的。女工们急匆匆地吃完饭,洗净了碗筷,放进碗柜里,便到食堂门口集合。
陈光中总经理带着女工们围着工厂转了一遍。食堂里的师父们已经把桌椅板凳都收拾到了一边,布置成了会场。陈光中带着管理人员给新工人讲了工厂的规章制度、安全防范事项等基础知识,然后就念着名单,给女工分配到了各车间。他把女工交给车间的主管,主管又把女工分到了各个师父的名下当学徒。
周毓隆让陈光中把何素珍安排到检验室去当检验员。他闲时便到德仁纱厂去看望何素珍。女工们便沸沸扬扬地传说何素珍快当少奶奶了。谣言传得多了,陈总经理竟然信以为真,竟打电话给了周天瑞,问是否要给予照顾。
周天瑞听后甚为恼火。他晚上回到紫汀花园,立即把周毓隆叫到书房,严厉地训斥一顿。可是,令他无法理解是:周毓隆却振振有词地解释道:“音乐寄托着我的情感,文学寄托着我的灵魂。我所喜欢的人便是我生命的源泉,是我活着的精神依托呢!”
周天瑞气得晕头转向,不知道他是哪路神仙下凡,一不小心错投到了他的家中。他死死地瞪着周毓隆看了半会也没搞懂,这个人模狗样的四儿子,脑子究竟是被谁用熨斗烫过了,成了这副德行。他身上没有半点实业家的风范,竟养成了艺术家的气质,敢在女工里面搞起了罗曼蒂克!真正是丢尽了周家的脸面了。为了儿子的前程,他让纱厂的陈总经理把何素珍调到细纱车间去当工人,不要让她在检验室养尊处优无事可做,勾引得自家的儿子没事就往那里跑。
工头宋均克是河南漯河人氏,长得腰粗膀圆的,胸口和手臂上长有浓厚的黑毛。他原是码头上扛麻包的力夫,后投靠青帮当了小头目才混进了纱厂当了工头。他早已垂涎何素珍的美色,只是碍着周家四少爷脸面才不敢轻易下手。如今,老板都嫌弃她,正好给他一个绝好的下手的机遇。
宋均克把何素珍看作自己豢养的玉兔,养肥了便可肆意享用的。他让何素珍跟着师父学看细纱车。过了一段时间,他就把何素珍换到了新的细纱机前,让她看新的细纱机。何素珍是新手,忙得手忙脚乱的,连上厕所都没人替换。她不得不来求工头,给她安排换班的人。
他装模作样地板着脸训斥道:“你这是来做工的,又不是来享福的。这段时间厂里生产心人手不够用,许多农村来的女工都请假回去忙夏收去了。我都调派不出做活的人来,你还想给你派个换班的人。”
何素珍委屈地说:“我连上厕所都没人替换呢!”
“你自己不动脑筋么!不会让旁边的挡车工帮忙看一下车么。”
几天时间,何素珍就病倒了。工头自然晓得她为何会病倒的。他备了份点心水果来看躺在女工宿舍的何素珍。他推开女工宿舍的门,见何素珍一个人躺在床上,连口水都无人倒。宋均克自称是来看望病情的,为何素珍倒上热水,剥了香蕉递给何素珍。他又拿出汤包要何素珍吃。
何素珍烧得浑身滚烫,也多时未进食了,便顾不得许多了拿起汤包吃了起来。工头等何素珍吃完又端上热水。何素珍也顾不得客套,接茶杯一口气喝完了水,伏在床上喘着粗气。工头摸出三只银元放在床头说:“你叫工友们替你买些吃食放在床头,也好饿时进食。”
何素珍连忙摇手拒绝说:“谢过工头了,这银元我绝不能要的。”
“你先看病要紧,就当我给你预支的工钱,发薪水时扣回即可。”说罢,他说生产忙,改日再来看你,便为何素珍带上门离去了。
何素珍此时对工头的看法大变,以为工头平日里是凶神恶煞似的,你病了他还是很热心的。日后,同屋子姐妹们都去上工了,宿舍里只有何素珍一人。她高烧已是退却人甚是虚弱,躺在床上养息。姐姐何淑芬给她买了大饼油条和豆浆放在床头,就去上班了。
宋均克照例带着水果、点心装模作样地关心她的病情。工头说了几句话,便为何素珍倒上热水,顺手插上门锁。他把水杯放在了床头。装着试探体温,把手贴在了何素珍的额头,说:“烧虽退了些,这人还得静养几日方可起来上班。”
何素珍默默地承受着不敢发声。工头顺势搂住了她,欲行不轨。何素珍拼命地挣扎,喊着:“啊呀,你干什么,滚出去!”
工头哪里肯放过这柔弱少女。他一只手掐住她的喉头使她发不出声来,翻身压在了她的身上。何素珍本来身子就虚弱,被工头掐住了喉咙喘不上气来,顿时就晕死过去。待她清醒过来,已让工头轻易地得了手。
何素珍淌着泪水的眼睛像只母兽似的瞪着他。工头咧开大嘴笑道:“你别这么瞪着我,女人都得过这一遭的。”
“你这畜牲,我向老板告你!”何素珍趴在铺上大恸起来。
“你还有面孔去告我?女人一旦有了这下贱的名声,还能在世上活人么?”
“这事情你不吭气,我不说,谁能知晓呢?你尽可放心,我日后会补偿你的。有了我做靠山,在这家工厂里没人敢欺侮你的。”
他把几只银元塞在何素珍的手中。何素珍把银元甩在了地上。
“这又是为啥呢。你得了银子还有人照应,还有啥不满足的呢?”工头捡起了银元,吹去银元沾上的尘土,塞进衣袋里。
“你这畜牲!呜……”
“畜生?嘿嘿,遇到我算是你的福气呢!要是被拿摩温搭上手,玩够了你,就把你卖到长三堂子里去了。”
何素珍一阵颤抖,拿摩温那恶狼般贪婪凶残的眼神顿时展现在她的眼前。她不由自主地翻转身来,惊恐地望着工头。工头又威胁道:“你长得漂亮,厂外的白相人随时随地会瞅准机会把你绑了去。你要是落到这帮赤佬手里,那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
何素珍绝望地瞪着工头。工头继续说:“你也别以为工人就是好的,天下男人都是一样的。你嫁个工人,替人家生下一堆小囡,没钱养活,该咋办呢?还不是出去做了娼妓,凭卖相挣些钱来养家糊口么?”
“你骗我!”
“你还别不信,这家工厂里就有这样的人家。不信你去问姚玉风,有几家工人老婆做了野鸡的!”
“天哪!我该咋办呐!”何素贞绝望地呻吟着。
“你放心,今后我自会照顾你的。你要啥只管对我说,我都会帮你办到的。”宋均克拍着胸脯说。
何素珍伏在枕头上抹泪痛哭。工头说:“你不要再哭了,等会儿其他人回来了,传出去对你没啥好处的。你还是收拾干净了,别让人看出来才好!”
放工的回声响了起来。姐姐何淑芬下班回到了工棚。何素珍哭着跟姐姐说了此事。何淑芬一听此事,跳起来就要去找工头理论。何素珍急忙拉住姐姐说:“去不得。千万去不得的。人家有一大帮白相人呢!只怕还会连累你呢。”
谁都晓得宋均克是青帮的小头目,他的老婆小金宝是另一车间里的工头,那只母老虎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的。更怕人的是这对青帮夫妻俩身后的拿摩温,掌控着工人的招聘权,要是被他们赶出工厂去了,这对姐妹只能流落街头了。
姐姐搂着她大哭一场。一个远离家园的弱女子,还能有啥法子呢?唯有打落牙齿和着血吞下肚内,听天由命罢了。自此,工头隔三差五地寻找机会来叫何素珍去他的宿舍。何素珍不敢声张既怕坏了名声,又怕丢了饭碗,更怕被厂外那条马路上的白相人拖去卖到妓院去。
数月后,何素珍的肚子明显地凸了出来,工厂里便沸沸扬扬地传开了此事。有好事的说:“这保不定怀的是四少爷的种呢!”
“别瞎说,那就是工头宋君克糟蹋了人家黄花闺女。”
“你看见的?”
“这女人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还没结婚肚皮都凸起这么大了,还有面孔出来见人!”
工人们说什么的都有,当然有不少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女工们反映到姐妹帮的姚玉凤那里。姚玉凤单独约了何素珍询问此事。何素珍痛哭流涕地把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倒了个一干二净。姚玉凤与姐妹帮商议了此事,决定停摆,要求资方必须保障女工们的安全。她们迅速到各个车间联络,约定明日早上开始停摆。
第二天清晨,工厂的回声拉响了,却不见女工们上岗。工头们到工棚里去寻女工们上班,只见女工们变了副模样。女工们有的在洗衣衫,有的在补袜子,只顾忙着手中活路,仿佛没见到工头们似的。工头们无论如何威胁恐吓,女工无动于衷,并不理睬工头们。拿摩温也到了工棚来了,叫嚣威胁着谁不上工就开除。
姚玉凤带着姐妹帮的人,把各个车间的电闸都拉下来,才到工棚来与姐妹汇合。她走进工棚听见拿摩温正在威胁女工们,便顺口说道:“你又不是老板,有什么权利开除工人呢?别在这里装模作样地威胁女工们了。”
“我就晓得,又是你姚玉凤挑的头。”拿摩温恶狠狠地瞪着她。
“就是我挑的头,你又能怎样?”姚玉凤仰起头来,迎着他的凶狠的目光。
“不着急,自有跟你算总账的时候!”拿摩温威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