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雇佣了几名脚夫,把行李转运到坐小火轮的码头,一家人换乘小火轮赶往天台镇。临近晌午,小火轮靠到了天台镇石桥码头。
周若贤早已带着十来个族人迎候了多时了。叔侄俩与族人寒暄礼毕,便七手八脚地帮着卸了行李装在了数辆人力车上。周天瑞和周若贤同坐一辆三轮车,家人分别坐上了三轮车朝天台镇的祖屋赶去。
一家人来到祖屋跟前一看,屋顶瓦片上和庭院的石缝间长满了杂草,院墙的石块开裂破碎,几乎手一推就会倒掉。门柱上的油漆早已脱尽露出褐色的木质,屋内隔墙的木板都开缝翘裂了,窗棂歪歪斜斜地脱出了巢臼,年久失修祖屋已经不能住人了。
周若贤说:“我看你们先到阿叔家家安稳地住下,吃住都十分方便的。待房屋修缮好了,你们再搬回祖屋不迟。我们叔侄俩也数年没见面了,还有这些成了材的侄孙们,有的就没见过。我已备下了时鲜的海味菜肴,也好让你们阖家尝尝鲜。”
“到了天台镇嘛,全凭阿叔说了算,我坐享其成便是了。”周天瑞说着招呼家人赶往堂叔家。
周若贤在天井里摆了一张大圆桌,圆桌上摆满了新鲜的毛蛤、醉泥螺、蒸鳗鲞、对虾、大黄鱼、白切鸡、烤菜等宁波时鲜山珍海味。周若贤叫人开了一坛陈年花雕,烫热了端了上来,要大家放开了肚皮畅饮。
婶婶给大家倒上了酒,几杯家乡的陈酿老酒入肚,周天瑞便向周若贤感慨地说道:“我自从避难去了上海,都是在拼命做事业。如今,总算是小有斩获。我的公司为多家华商研制了各类机器装备,总算让公司几千名工人生存下来。现在,钱是能挣点的,可军阀、官府肆意派缴纳税实在是太多太滥。为诈出钱来,他们敲诈勒索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能使得出来。我实在是不明白,满清政府就是肆意收刮民脂民膏才被推翻了的。如今都是民国了,搞什么训政、宪政的,可这苛捐杂税咋还比满清更甚呢!”
周若贤的脸也已略显酡红色,说:“你不可太天真了,听信那些政客的谎言。”
周天瑞伸出去挟菜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此话怎讲?”
“什么民主宪政,那是清末慈禧老太婆玩残了的把戏!袁世凯是全盘照搬,国民政府也是照样依葫芦画瓢,都是挂着羊头卖狗肉的鬼把戏。”
“唔,我看也是如此。”
“你当记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句话的内涵。”
“那当然记得,意思就是凡天下万物都为王者所有,就连天下的人口都是王者的子民。由此,百姓的生死存亡都归王所掌握的,百姓的田地财产都是王所恩赐的,而管理天下的都是王的臣子。”
“这就是中华数千年文化之内核。几千年来,历代君王为专制统治之需,搞废拙百家独尊儒术,而儒术不过是统治者为奴役百姓而设定的‘存天理,灭私欲’政治宗教,其内涵就是三纲五常。帝王们不但要控制百姓的人身自由,还要控制百姓的思想。用所谓的三教合流即佛教治心、道教治身、儒教治世的学说,在百姓头脑中播下上尊下卑、生死存亡尽由帝王恩赐的奴才意识。所谓:身体发肤,尽归于圣育;衣服饮食,悉自于皇恩。皇帝们在祭祀时,都会在祭台呈上国家的户口簿籍,显示他奉天承运的王权,人口就是帝王的财富!当人的衣食住都来自帝王恩赐,人还有什么独立的人格呢!”
周天瑞惊异地望着昔日教他程朱理学的导师,如今怎么与以往的学说大相庭径了呢?他迟疑地问道:“阿叔……敢问……你是多喝了几杯酒么?以前,你教的四维八德,我得此教诲收益匪浅呢。我在上海做人处事,商海博弈,始终遵循这些准则,谨言慎行。因此,方能涉足于商会中,且颇受人尊重的。”
周若贤笑道:“这点酒岂能让我失智失张。你是觉得我的说法与以往不同,焕然一新了是吗?”
“是的。似乎完全颠覆了先前的哲理。”
周若贤略略点头,叹口气说:“唉,先前我是深信程朱理学,以为寒窗苦读及第,为官为人生最大的荣耀,以至于误人子弟自己还毫不知晓,还以教书育人桃李遍天下而洋洋自得呢!然而,事实证明这条路既不能救国也不能富民,更不能抵御西方洋枪洋炮!这些年,我接触到一些全新的思想和学说,也阅读过不少西方的书籍;几经分析比较,方才认识到:唯有这个学说才是救国救民的正道。”
“呃,什么学说会让阿叔你如此顶礼膜拜呢?”
周若贤放下筷子,快步走去书柜里拿出一本书来递给侄子。周天瑞接过来一看,是《资本制度浅析》。他猛然抬头问道:“阿叔,你莫不是加入了共产党么?”
“我是不是共产党你不必在意。作为一个正直有担当的人,总该关注国家的前途和百姓的疾苦。你且翻开史册来看,几千年来的历史无不是残酷压榨百姓,以至于官逼民反的。农民造反推翻旧朝换新朝,几千年来不断演绎着同样的故事。”
“这不是历朝历代都是如此嘛,谁能改变这种历史更替的规律呢?”
“不错,这是历代制度使然。共产党就是要建立人民民主的新制度!”
周天瑞不由肃然起敬地望着阿叔,小声地问:“这,可能么?”
“必定会成功的。你且看今日之俄国便是明日之中国!”
周天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婶婶用筷子墩着桌面对周若贤呵斥道:“吃你的饭,少瞎操心,去了几趟北京就跟中了邪似的!”
满桌皆笑声。周若贤亦笑着举起酒杯,说:“来,大家再喝一杯,莫被我给扫了兴头。”
“阿叔去北京见了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