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瑞指令助理收集行业动态、市场反应、以及洋商采取的竞争措施,定期向他汇报。这日,助理推开了经理室的门,双手捧着文件夹,规规矩矩地坐在了沙发上。周天瑞微微点头,示意可以开始汇报了。
助理开始汇报,说:“目前,进口机器在市场上竞争激烈。德国政府对创汇出口产品给予高达百分之四十的特别贴补,所以,德国机器以质优价廉的优势在进口机器中独占鳌头。日本机器采取低价竞争策略,每台印染机带烘缸二十四只或三十六只,每只烘缸仅售伍佰元。最近,日本机器连续跌价,每只烘缸已经跌至三百元。我公司产品不得已跟风跌价,每只烘缸仅售价二百六十元,只有微薄利润可图。”
“那就是说,现在恒昌机器工厂只要是靠机床和引擎赚钞票?”
“恒昌机器工厂制造的引擎、柴油机与怡和洋行产品型号类似,造成激烈地竞争。因为洋行给采购人员有高额回扣,所以,政府采购机器全部优先采购洋行的产品,国产品为次。以引擎为例,原本其每匹马力的售价为一百五十元,我公司出品每匹马力只售一百元,因此,华商争买我家产品。而怡和洋行一再跌价,每匹马力售价也为一百元,我家产品就无法与之抗衡了。”
“那么我家产的引擎全都积压在商铺和仓库里了?”周天瑞问。
“非但引擎是这样的境遇,织布机也是被挤压得没有了市场空间。前些日子,我家制造的织布机刚一上市,洋货随即联手降价竞争。美商旗昌洋行和山井洋行的纺织机价格跌至与恒昌公司的售价相同,以至我家纺织机无人问津。”
“除去价格竞争,洋商还有什么花头呢?”
“那就是洋商的付款方式更具有吸引力。我家织布机在订货时要求先付货款三成的货款,待机器送达时再付三成货款。事实上除极个别的买主能在机器到厂时付足数额外,一般买主仅能付二三成,未付的款项往往是再分四期到六期方能还清。每期六个月还一二成,年息为五厘计算,三年后本银全部还清。”
“这是行业的老规矩了,各家工厂不都是这种方式结账的么!”
“怡和洋行有金融机构作后台,可获巨额贷款,所以资金周极为便利。华商购置机器时可以分期付款,享受三至六年还清余款的优惠条件,从而几乎垄断了整个机器市场。我家产品则因资金短缺,技术设备没有优势等各种原因,只能望其项背,无法与之匹敌。”
“这是无法逾越硬坎呢!”
“更有麻烦的事,为应对我家举办的整套纺机展销会,日本山井纺机也将举办展销会。山井重工甚至在报刊上发表了对我家纺机的评论,大肆攻击我家纺机质量有缺陷……”
周天瑞听完行情分析汇报后,脸色阴沉眉头紧皱,挥挥手让助理离去了,自己点着一支雪茄抽了起来。应奎元敲门进来,说:“请董事长到车间去视察生产质量控制过程。”
周天瑞这才想起到车间去视察生产质量的约定。应奎元陪同周天瑞到工厂车间里视察,指指点点地向周天瑞介绍着各种机器的技术要求和质量标准。工人们正在生产线上紧张而有序地工作。周天瑞看得津津有味兴致盎然,不时地点头赞许。此时,朱宝根满头大汗地举着一份请柬走进车间,附在周天瑞的耳边说:“日本山井重工的新一代纺机上市了!原先定我们纺机的客户都要退货呢!”
周天瑞急忙走出车间。朱宝根紧随其后,说:“新上市的山井纺机性能更好,不光是速度更快,断线率低,而且,价格与旧机器相比不涨反跌!”
周天瑞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看来这山井重工是要痛下杀手了。“山井是用什么方式销售呢?”
“日本人提出口号是超一流的质量,可分六年结清货款,而且不计利息。他们在我们上次开展销会的地方也搞了个展销会,还置办了酒席宴请参会者,请纺织界的老板们都去参会呢!”
“请我们了吗?”
“这不是请柬嘛!”
“走!去看看。”
周天瑞穿戴整齐了衣衫,急促地走向轿车。
山井新纺机展销会门前人山人海。周天瑞和朱宝根不断地向熟识的华商们打招呼。山井洋行的社长山井千山,面带讥讽地用眼角斜视着周天瑞一行人,傲慢地说:“欢迎光临。”
“我们是来观摩学习的。”
“欢迎,欢迎。你们尽可以观看樱花牌系列纺织机器,还可以开机试车,也可以拆开机盖查看里面的零配件、电机、钢材是否都是顶尖的质量。你可以比较分析,与你们产的风凰牌系列纺机相比较,两者之间的差距有多少!”说完他得意地笑了起来。
“价格呢?”周天瑞不动声色地问道。
“我研究过你们的定价方法,因此,新一代山井纺机与凤凰牌纺机价格几乎持平呢。而且我们还可以赊账销售。”山井千山傲慢地眼神扫过周天瑞。
“哦,你这叫做价格竞争法,是想把华商生产的产品一举挤出市场!”
“优胜劣汰是市场的必然法则!”
“嗯,谁说不是呢!”
“不知周先生该如何处置大量积压在仓库里的机器?”
“没什么了不起的,自我消化就是了。”
“自我消化?难道周先生还把机器发给工人们当粮食吃了?”一个日本人狞笑着说。
周天瑞冷峻地扫视着那矮壮肥胖,满脸络腮胡子日本人,说:“中国有老句话:蓬间雀,安知鸿鹄之志!”说罢,他向山井千山抱拳告辞,转身离开了展销会场。
朱宝根递给周天瑞一份报纸,说:“山井公司通过孙氏纱厂买进我们产的机器,进行了拆卸研究后搞了一份质量分析报告,在西林字报上发表。说我们的产品是仿造日本人机器的,但没有领会到日本纺机的技术内核,所以仿的不像,因此才会有很多质量问题。比如:速度不如他们的速度快,零配件加工粗糙造成容易断线,疵点多等毛病。于是,华商们纷纷退货,先前下过订单的客户也不再付款,而是陆续退单,使我们损失巨大。”
周天瑞极其冷静地说:“我们允许客户退货,并且,只要验收合格的退货,当即发还货款!”他让纺机工厂把退回的产品返修成新品单独存放。周天瑞对周培康下令:减少纺机生产量,加大机器维护的业务和出口机床的生产。让应奎元对现有纺机进行全面的质量巡检,与山井纺机进行对比找出差距,提出改进的办法,限在一年内全面提升纺机的质量。
周天瑞带着一行人来到仓库,望着堆满了仓房各个角落的机器发呆。这价值数百万银元的机器会压垮公司的。当下是千头万绪都在这机器上,只要卖出机器,这一潭死水就活了。可是,日本人的机器已经占据了中国市场,把凤凰牌纺机挤压得无立足之地。
周天瑞的确有些沉不住气了,每月支付高额的贷款利息,把几家工厂利润都吞没了。工厂里的机器一台又一台地生产出来,都直接堆码在仓库里。那就是借贷来的真金白银全都变成了机器在仓库里锈蚀腐烂!如果不生产呢,原材料已经裁切成型,堆在那里还是锈蚀烂掉,还不如做成了机器涂抹上了油漆和机油,再加上定期的保养,总比原材料堆在那里逐月锈蚀强多了。再说了,这么多的工人要开薪水,总不能让他们不干活坐等着拿薪水吧?机器做出来迟早会卖出去的,只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情。他深信:自家机器工厂生产的机器质量是不错的,这就是他敢于从银行和钱庄里借贷了百万银子的底气。
此时,他想到了穆鼎丞老先生建议的棉铁联营方略,这也许是唯一的解困的途径。实施棉铁联营方略,可以消化掉库存的纺机。但是纺纱与造机器是跨度极大的两个行业。纺纱的人才在哪里呢?
到了月底,钱庄和银行来要利息,周天瑞绞尽脑汁四处筹措银子来应付各路债主。银行已经不可能再贷出银子来了,拖欠延期的贷款已经挪移数次;如今只是逐月还利息而无法还本金,这样下去离清算不远了。他唯一可指望的是泰昌五金公司的生意持续火爆,支撑着整个企业的开销。
此时,已近农忙季节。泰昌五金公司分设在虹口、南市、杨树浦、河北和东北的几家分店都备足了货,应对各地农村商贩季节性的大批量采购。泰昌五金公司的虹口店铺是门面最大的,营业额也是最大的。虹口店铺时常是还未开门,各地来抢购农机具和五金件的商贩已在门口排起了长队。伙计们戏谑地说:“吆嗬,这大清早的都在这里排队吃早点呢?阿是找错了地方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