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瑞船厂的船坞里,停靠着几艘正在维修的远洋货轮。货轮露出了被成团的藤壶、贻贝和牡蛎等贝类包裹得看不清轮廓的船底。一群赤身露体的工人们,正手持刮铲奋力地清除着各种贝类。
周天瑞站在船坞上,迎候着一艘需要维修的英籍货轮驶入船坞。灼热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汗水不断地顺着脊背往下淌,短衫短裤都湿漉漉地贴在了身上。他不时地用手绢擦去流入眼睛的汗水,嘴里嘟囔着:这天也太热了。嗨,接完这个维修的单子,我得赶紧去冲个澡,换身衣服才回家去。不然,老婆又要说我浑身都是汗臭味。
一艘老旧的货轮缓缓地驶入船坞,拉响了沉闷汽的笛向老朋友表示问候。周天瑞手搭凉棚朝货轮望去,哦,这是条早该退役的老货船了,多处油漆脱落,露出了锈迹斑斑钢板。货船的水手把揽绳抛向船坞。船坞上的工人精准地接住了缆绳,灵巧地系在了船栓上。周天瑞缓缓向货船的舷梯走去,脸上带着赞许的微笑向工人们略略点头示意。
英籍老船长已站在舷梯口,注视着周天瑞顺着舷梯攀沿上来。他高大的身躯后站着大副、二副、轮机长,还有几个在海上漂泊了数月的船员们。老船长满脸的皱纹,花白的腮络胡子,腰板却依旧挺得笔直。他温文尔雅伸出手来,说:“哈罗。周襄理,有段时间没见面了,你越来越精神了。”
周天瑞英气勃发的国字脸,两道浓黑的剑眉下,明亮透彻的眼睛透出摄人神魄的光泽;挺拔的身材展示出强健的活力。他上前一步握住船长的手,说:“哈罗。‘萝卜头’船长先生,你的胡子又白了许多,有半年多没见到你到上海来了,去哪里了呢?”
“哦,去澳洲、美洲转悠呢。我开的是货船,哪里需要货物就到哪里去转悠。”船长叫比尔?罗伯特,周天瑞戏称他为“萝卜头”。
“这次运来了什么货物呢?”
“全是些中国人急需的机器,磨面粉的和纺织的机器。”
“卸过货了?”
“卸了。机器的吨位重,包装箱大,不大容易作业的,二十多天才卸完。原本要到浦东装上货物直接返回伦敦的,轮机长说有个齿轮豁牙了,这才转到船坞来找你检修一番。”
“哦,那可费事了,得让技师们去看看,是不是该换齿轮了。”
“反正都交给你了。”
“放心吧,误不了你回英国的。”
“萝卜头”船长微笑着点点头。
周天瑞与大副二副们等人寒暄一番,才下船去唤来了几位技师。他和技师们顺着梯子往底舱走,穿过了几层甲板才到了轮船底层的机舱。周天瑞拉开机舱的铁门,一股浓重的煤烟味、混杂着水手们的汗臭味以及西洋人特有的狐臭味扑面袭来。周天瑞急忙转过头去连吐几口唾沫,又在机舱门口站了片刻,方才走了进去。
机舱的空间里排列许多曲里拐弯的管道和阀门,硕大的蒸汽锅炉占据了小半个机舱。技工们顺着机轴找到了齿轮箱,费力地旋下了箱上的螺母打开硕大的传动箱,果然,有个大的齿轮豁了个缺口。技师用刷子清扫金属碎沫后仔细地察看着缺口,说:“只能换齿轮了。”
“那就加紧换!”
周天瑞爬出机舱回到甲板上,对船长说:“咳,萝卜头先生,您这船的年龄比你都大了,该换条新船了。”
“那是老板该管的事情,我只管出海运送货物。是齿轮豁牙了吗?”
“确实是有个齿轮豁了个口子,必须更换新齿轮。这可是个大齿轮呢,换这个齿轮,得把整个齿轮箱都拆开来,大概得要十天半个月的时间才能让你启程回国了。”
船长长叹口气,紧皱着眉头,说:“咳,也只能这样了。时间最好不超过十天,我必须按时装货返回英国。”
“你尽可放心,我催技工们加紧干就是了,我们可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
“我信得过你,”船长拍着周天瑞的肩膀说道:“你抓紧时间去做吧!”
“这费用么,我还按老规矩给你开列的。”
“按老规矩办,具体事项你跟大副去谈吧。”
周天瑞交代技师到仓库去拉齿轮来更换,自己招呼着大副、二副、轮机长及财务室管账先生等六七个洋水手们下船去消遣。
“我请你们上岸去喝杯酒。”他对船长说道。
船长摇摇头说:“不必了,我还是喜欢和船员们呆在船上。”
“都在海上漂泊数月了,晚间不去松动一下筋骨?”
船长哈哈大笑,用烟斗指着身后的洋水手们,说:“我老了,早已没这份兴致了,年轻人可以去消遣一下的。”
“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请大副他们去了。”
船长略微颔首,转身对大副等人说:“我在船上值班,你们去吧。不要惹事生非,得按时回船。”
轮机长戏谑地行了个脱帽礼,说:“ok,谨尊您的吩咐。”
轮机长是个澳洲籍人氏,高大魁梧的身上长满了红毛,性格粗犷放荡不羁。他会讲几句简单的中国话,见到周天瑞就会以相骂来表示亲热。周天瑞也得回骂他几句,他才会觉得浑身舒坦。果然,刚下了铉梯,他就对周天瑞喊道:“周先生,你脑后那根粗黑的猪尾巴怎么不见了?”
“中国皇帝早已退位了,现在叫民国了,还留那根辫子干什么!”大副抢先解释道。
“你这红毛鬼还没掉进海里喂鲨鱼,又来上海找乐子了。”周天瑞说。
“鲨鱼吃了我,你老婆会伤心的。”
“你这红毛鬼常年在海上漂,家里那只红毛母夜叉,怕是早给你织了好几顶绿帽子,只等你回去戴呢!”
“绿帽子,谁的?”
“你的!”
大副说:“哎,他是在骂你呢!”
洋水手们大笑。大副扭头对身后的轮机长说:“这都多少年了,你见到周先生都要挑衅,可从没有占到过便宜。”
轮机长毫不在意地仰头笑着,闭紧了嘴不再言语。周天瑞带着大副、二副、轮机长等人挤进了两辆轿车,还是去那家广东酒店。
酒店装修得颇有些欧式的风格,窗前都装了白底红道的遮阳伞。看来这老板是吃准了要赚洋水手们的钞票了,连店门头和招牌上都漆有洋文。车停稳后,周天瑞一只脚刚踏在路面上,那低矮肥胖、前凸后撅,活像只冬瓜似的酒店老板急速地滚了过来。老板操着一口广式上海话,说:“周老板,你带了一帮鬼佬来照顾我呢。”
周天瑞揶揄道:“你只管挣银子罢了,管他是鬼佬还是乡巴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