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赴 作品

106. 城楼诀别

    姜回以圣祖训要挟,逼的皇帝不得不允,却惹皇帝盛怒。


    不准姜回与裴元俭行大婚之礼,府中不准张灯结彩,不准宴请宾客,免除一切婚俗之礼,且今日入裴府,不设公主府,不得用长公主仪驾。


    长公主成婚,没有钦天监测算吉日,没有婚仪嫁妆,如此潦草寒酸,引得百官议论纷纷。


    姜回握着圣旨,领着绥喜踏出御书房,一步步走出皇宫。


    刚出宫门,便看到等候在马车旁的薛衡。


    “长公主,臣身份低微,不堪为长公主送嫁。”薛衡顿了顿,明明方才在心里练习了那么多遍,却仍旧在开口时忘了身份之别,说了不该说出口的话。


    他脸色绷的极紧,瞧着很是让人惧怕,话却说的迟钝,像是孩童一字一字的咬字,却又像是含着太多的郑重:“长公主胜东羯皇子,替我北朝扬威,臣敬佩于心,愿尽绵薄微力,祝长公主此生,平顺安乐,岁岁无忧。”


    他不通文墨,更不懂官场中拐弯抹角,却也在此时,学会了粉饰遮掩,唯有如此,姜回,才能无后顾之忧。


    “新婚燕尔,要笑。”薛衡将手中的油纸包递过去。


    里面是炒的香甜的栗子,一打开,便是热热的香气。


    姜回沉默许久,绥喜会意,“薛大人,给我吧。”


    “劳烦薛大人费心。不过马车就不必了。”姜回道。


    “我们走。”她对着绥喜吩咐一声,主仆二人相携离去,背影走入人群。


    裴元俭知道的时候,也是深夜。皇帝将他囚禁府中,却安排了裴容日日来询问,让人不胜其烦。


    尤其,裴容身后站着的人是薛揆,这样的背叛,更让人心中扎了一根刺。


    “主子。”薛殷神色多了沉重稳妥,与薛揆擦肩而过。


    “明世子已于两日前战死,雁门关失守。”


    裴元俭脚步狠狠一滞,目光骤紧,嗓音沉戾:“你说什么?”


    薛殷重复了一遍,明白裴元俭此刻的伤痛和震惊,但接下来的话却也不得不说:“长公主请陛下赐婚,陛下下旨让她步行前往裴府。”


    “属下也是方才知道,圣庙有祖训,明家覆灭,皇族亲征,长公主是为了成全您。”


    “她在哪?”裴元俭嗓音干涩,说的艰难,月光下,青年的背脊微弯,含着不尽伤痛与落寞。


    “卧房。”薛殷还未说完,裴元俭便已转身朝着书房的走去,平日在黑夜也如履平地,今日大人步伐却踉跄。


    薛殷眼中也染上伤痛,明家军仅剩的三千人,半月全部覆灭,而盛京却在半月中全然不知,无一援军。


    裴元俭站在门外,却迟迟没有推开眼前这扇门。


    今日黯淡无月,无垠黑夜在沉默中蔓延,终于,屋内亮起灯光,绥喜将门打开,微微侧身让开路。


    裴元俭踏了进去。


    屏风影影绰绰勾勒出姜回的影子,他停在原地,门被人悄声关上。


    灯火晃动,他的影子被拉长,映在这侧屏风。


    两道黑影在屏风交叠,红烛燃烧,也多了朦胧缱绻绵长。


    两人静静听着彼此的呼吸,明明温馨,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的远。


    红烛燃短,直到天明。


    屏风外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东羯族凶猛异常,裴元俭战事打的艰难。而这半月中,盛京也发生了不少变故。


    先是明昭战前被敌将数次以重礼相邀一事传至盛京,后流言甚嚣尘上,明家军的英烈被诬告,明昭随其父假死脱身,投敌叛国,后故太师之孙女秦芜自请脱离家族,以明昭之妻,着素衣丧服,三步一跪,九步一叩,从明家门前跪至登闻鼓前,在天下人面前将明帝所做之事一一揭发,自刎而死。


    兵部侍郎裴征宠妾灭妻,纵容其子谋害嫡母,更是勾结异族污蔑兄长,激发民愤,锒铛下狱。


    再之后,便是明帝病重,宁妃失踪,三子夺权,端王连杀二位皇子,逼宫谋反。


    姜回被端王和明帝关在一处。


    明帝像个废人一样躺在床榻,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姜回冷眼看着他怨愤、挣扎。


    “你最宠爱的妃子,却是东羯人,你的嫡子,一心只有你的皇位。”


    “皇兄,滋味如何?”


    姜回在绣凳上款款坐下,“我本来还疑惑,端王怎么会将我和你关在一起,现在,看到你这副模样,却是明白了。”


    “皇后娘娘之所以在寺庙修行不回皇宫,是你下的令吧?因为她知道你和继先太后的私情,或许,她还知道继先太后是被你下毒害死。”


    “端王不愿亲自下手,却也不愿意让你好过,他猜出我并非一无所知,才让我来折磨你。”


    “可惜。”姜回意味不明的说了句,看向明帝陡然瞪大的眼。


    “你想问,你做的天衣无缝,我怎么会知道?”


    “因为你最宠爱的宁妃,留下了一个漏网之鱼。”


    姜回缓缓从袖中掏出了一只萧,在第二个孔洞轻轻一拧,便从里面抽出了一把细刀。


    “端王记恨你囚禁他生母,你膝下三子,两死一离心,你也无颜活下去。”


    她对准明帝心口,刺了下去,手边李桂手特制的琉璃小瓶接住他的心头血,直到接满,再没有多余的空隙,方才住了手。


    “端王不想杀你,也料定我不敢动手,但他猜错了。”


    “一命换一命,你杀了孟皎,杀了姜回,便要为她们偿命。”


    “放心,你最心爱的妃子,我已经先一步让她为你殉葬。”


    宁妃是想在大功告成之后逃走,她用术士让皇帝服食丹药,重病垂危,也算间接帮了她,所以,她成全了离宫,只不过,宁妃作孽太多,自然有天来收她性命,以致在京郊坠崖而死,尸骨无存。


    为着一丝怀疑,姜回同样取了宁宓的心头血,果然,她的血与她无用。


    那个疯子的话,却一直在脑海里回荡,她说,“你该恨他。”


    她该恨皇帝,不仅因为他杀了孟氏满门,也因为,她在尚未出生时便被生父下了毒。


    “明帝,黄泉路上,你去向,明家谢罪吧。”


    明帝死死瞪着眼,他没想到,最后竟然死在孟皎的女儿手中。


    明家。


    他也曾与明铮为兄弟,可后来,却变了。怪只怪明铮却不知尊卑,他们虽曾结拜,可他是皇子,后来更是皇帝,明铮却一次次以兄自居,言语教导规训。


    他可是皇帝,怎能容得人凌驾在他头上?


    能容明铮多活这二十载,已是他宽容。


    他没有错,也绝不认罪!


    薛殷一身宫中禁卫装扮,从外面走进来。


    姜回道:“端王逼宫谋反,杀害皇帝,其罪行罄竹难书,陛下临终口谕,清君侧。”


    殿外日光刺目,“准枢密院正使裴元俭带兵入城评判,若有阻拦,同以忤逆之罪论处。”


    “以玉玺为凭。”


    她手中拿着一枚白玉玺,雕工精细,上面苍龙栩栩如生。


    “是。夫人。”薛殷接过玉玺,“夫人可躲入宁妃的秘牢,等宫变平息后,属下立刻再去接夫人出来。”


    “奴才也知晓一处地方,定然能安全躲避叛军搜捕。”


    随着说话,这才让人注意到暗处站着一名太监,此人与大太监一样,同是明帝跟前心腹,只是,明帝前些时日打杀的那名奉茶的小太监,正是他的义子。


    正在此时,殿外层层兵马包围,“想走?”


    “薛殷,一会你趁机逃跑,还有,这个,”她将琉璃瓶放在他手中,“交给醉金楼。”


    说着,姜回目光在殿中梭巡,看见燃烧的长明烛才定下,她将蜡油浇在明帝身上,再扯黄缎点燃,扔下去。


    霎时,宫殿内变成一片火海。


    “废话少说。”姜回打断薛殷,一双眸子寒冷彻骨,“事已至此,大局为重。”


    端王不会放过她,薛衡尚有逃脱之机,而她不会武功,反而会成为拖累,最后,一个都走不成。


    薛衡压下不安,点头。


    “眼下,皇帝驾崩,找不到玉玺,端王就不能名正言顺的登基,只要你好好利用这一点,就能活下去。”


    说来也是巧合,这个太监便是她入宫之日碰见的王丙海。


    “奴才多谢长公主。”王丙海没想到这种时候,姜回还会惦记他的死活,他不过是一个残缺之人,没人真正将他们当做个人。


    这一切都在瞬息之间,来不及多说,端王已经走了进来。


    “太极殿突然失火,皇兄本就重病,以致惊吓之下骤然驾崩,端王,你真是好狠的心!”姜回声嘶力竭的指责,叫宫殿外的每个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端王逼宫,虽手段阴损,他却是嫡子正统,继位之后,纵使被人诟病,也是名正言顺。但,若是,杀害皇帝,却截然不同。


    毕竟,弑父之罪,天地不容,人人可诛。


    殿外士兵动摇,有的甚至连手中兵器都扔在地上,意图放弃。


    “姜回,你竟敢污蔑本王!”端王虎目冷瞪,凶气凛凛,仿佛下一刻,就会拔刀杀了她。


    “污蔑?”姜回冷笑一声,“这皇宫之中,皆被你一手把持,我有何胆子,敢污蔑现如今的端王,明日的新皇!”


    姜回猛地抽出端王腰间长刀,从殿中往外冲去。


    她动作又急又快,竟一时没人阻拦。


    “此子弑父谋权,绝不可继承我北朝江山!”


    “本宫以长公主之名,恳请诸位将士,诛杀此等不孝不悌小人!”


    在一片混乱中,没人注意一个寻常侍卫的踪迹。


    “本王绝无可能行此禽兽不如之事,是此女祸言污蔑!”


    端王抽出一个士兵的剑,杀了其中一个动摇的兵,联合端王妃之父,赵提督,镇压了被姜回三言两语挑动的动乱,并把姜回绑了起来。


    “皇帝已死,拿不拿到遗诏不重要,现在最重要的是玉玺。”赵提督道。


    端王横眉紧皱,认同了赵提督的说辞,派人搜宫。


    先是掩人耳目,暗地搜查,最后演变成大张旗鼓,几乎将皇宫翻了底朝天,眼见仍然无果,端王越来越暴躁,手下士兵见人就问,不知便杀。


    一时,皇宫中血流成河。


    皇帝的妃子一个个鬓发凌乱的被捆到太极殿前,端王盔甲上血迹已然干涸,却更像烙印,以前皇子风度早被抛之脑后,宛若一个屠戮的莽夫,“父皇生前除了宁妃,便是最为宠爱于你。”


    “说,玉玺在哪?”


    傅婕妤双眼带着浓烈的恨意,“你杀了我的儿子,还奢望我帮你。”


    她狠狠啐端王一口,“做梦!”


    说罢,她朝着一旁的石柱狠狠撞了上去。


    哭泣、求饶声如同沉沉乌云压在上空,鲜红的血粘稠成浆,将大理石原本的色泽完全覆盖。


    “不好了!裴元俭带兵回来了!已经过了东华门!”


    端王神情一变!


    这时,赵提督带人退回来,“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们先退!”


    端王仰着头近乎疯魔的大笑,眼看千秋功业,只差临门一脚,却要功败垂成!


    他怎么可能甘心?


    端王余光看见姜回,猩红的眼让人不寒而栗,他一把抓住被捆绑的姜回往城墙上走。


    长烟掠空,飞沙走石。一阵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举目望去,一道黑色旌旗从黄昏中破暗而来。


    在最前方,是一位高坐于马上的年轻将军,他英俊的面孔更多了沙场磨砺的铁血,手中长刀蜿蜒滴下一抹血珠,骏马长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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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裴元俭,我要你率军退出城外,否则,你的新婚长公主,只怕性命难保。”


    端王掐着姜回的喉咙,将她半个身子推出城墙,好似摇摇欲坠的一片叶,稍有不慎,就会跌落悬崖,粉身碎骨。


    裴元俭神情冷峻,目光盯着姜回,“姜秉阙!放了姜回!我尚且能留你一个全尸!”


    “否则!”


    端王后宅王妃、妾室和他的幼子被薛殷推到阵前。


    “我要你满门皆亡!”


    “裴、元、俭!”端王眼眸猩红,已近疯魔,“你敢威胁我!”


    他把姜回抵在城墙边,让她看。“姜回!你看!你为他不顾一切,舍弃长公主尊荣下嫁于他,他却根本不在意你的性命!”


    姜回突然笑出声,她笑声冰冷刺耳,像是夺命的恶鬼。


    “你的父皇愚昧!生的儿子也如此愚不可及!”


    “他以为除掉盛京氏族,便能高枕无忧!却不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想除之,除非,破釜沉舟!”


    “而你,急功近利,妄图一步升天,果然承袭他的血脉!”


    “裴元俭!此战不可退!”姜回隔着,紧紧盯着他的眼!


    “既然做!那就不惧白骨累累!”


    “北朝已然腐朽,这江山该另换新主!”


    薛家被斩,虽恶有恶报,却仍至灾难乱起,而谢太傅学生满天下,名望无人能及,平白被冤,天下怨愤已不能平息!


    再者,明昭,明家,因朝中无援,而全军覆灭。


    北朝江山看似已然尽归明帝之手,实则内里已然腐朽不堪,明帝太心急了,全然不顾后果,就像只知征伐,而不知休兵养息的前朝末帝。


    一个溃在朝堂,一个溃在战场。


    天下分合,该有此时!


    王老太监趁机刺了端王一刀,死死抱住她让姜回快跑。


    可姜回却没有逃,她站在了城墙上最高处,身旁是判军,底下是万千士兵,更是百姓。


    “先皇之女、当今明帝之妹,北朝嫡长公主,姜回。”


    “替,修明帝。下罪己诏!”


    她一字一顿,身后一轮日光,明明渐近暮时,却耀眼的不可逼视。


    “本宫之兄,继祖先基业承继大统,却以薄德,负亲、负臣、负先皇、负天下黎民之重托!


    其一,大兴土木,修建太平宫中弃,致使府库空虚。


    其二,视赣州水祸于无睹,枉弃一城百姓性命。


    其三,兴文字狱,借乌山亭污孟氏一族谋反。


    其四,指使谢冀污蔑谢太傅,以致谢家全族流放。


    其五,以次充军以致明家军兵败,不派援军,以致失雁门关。


    当今罪,在轻民、在疑臣,累行昭昭,百死难赎。”


    她一双眼乌黑分明,似一把利剑竖在这里巍峨皇宫,泛着不可冒犯的威严。


    令人敬、令人畏,令人仰望。


    九重宫阙沉肃威严,姜回一身绣凤凰宫裙,红衣用金线细细勾勒绣着凤眼,针凿细密精致,栩栩如生,金灿灿的让人臣服。


    姜回微微抬头,一句一顿掷地有声:


    “当今明帝已崩,本宫以姜氏皇族之名,替兄罪己,死后,无谥、不入皇陵、不入祖庙!”


    “裴元俭!”


    “攻城!”


    姜回大喝一声,发丝在空中飘扬,说完,她在众人惊愕目光中,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


    裴元俭眸光惊骇,驾马朝着城楼下冲去,双手朝着空中残破的人够去,他的手,都在不受控制的发颤。


    仿佛跳下城楼的不是姜回,而是他。


    甚至,更恐慌千百倍。


    他没有想到,姜回会看破连他自己都在犹豫的野心,更没想到,她会用死来成全他!


    这一刻,裴元俭恨不得死在战场,死在被裴家故意弄丢的雨夜,也不要姜回为他付出任何!


    他目光隐隐碎裂,近乎恐惧,却在抱住姜回的一刹那,眼眸倏然平静下来。


    他把“姜回”交给薛殷,仰头道:“凡取敌军首级者,赏银百两!”


    “率先踏入宫门者,记‘夺帜’之功。”


    “活捉端王者,赐爵封侯。”


    “杀——”


    马蹄接踵,脚下的大地也随着嘶鸣晃了几晃,掀起一阵烟尘,喊杀声四起,气势势如破竹!


    戌时前,叛军彻底伏诛,端王兵败,逃亡时被乱箭穿心而死。


    至此,宫变结束。


    一月后,新帝登基。是为元景帝,同时,舍去裴姓。


    同日,册封逯钦义女攸回为后。


    纵使逯钦身无官职,群臣也无一提出反对。没人敢违背这位新帝,前枢密院正使的旨意,论弄权和心计深沉,没人能与裴元俭相及,毕竟谁也不想为了立后之事丢官罢爵或是满门被灭。


    传国玉玺在握,从此以后,北朝结束,凉朝,将迎来两位新的主人。


    今日长空掠雁,旧雪早已被新芽覆盖,又长酴醾高架,远目而望,旎旎春光,江波湛湛,倒影出一对相携男女。


    更远处,长街市井,彩绦盈车,热闹叫卖声隐隐传来。


    卖米油糖的老者继续对身旁的孩童讲故事,末了,颇高深悠长道:


    世有蜉蝣,朝生夕死。


    纵命轻薄贱,也要,向死而生。


    姜回停在垒成漂亮小塔的米糖前,青色衣裳绣着粉色合欢花,乌发挽在脑后,语气促狭:“裴大人,你猜,我在裴府的侧房发现了什么?”


    她身旁立着的年轻人英俊冷冽,垂眸时,那股冷冽无端柔和,不知说了什么,少女眉眼间神色便更加生动,隐隐像是拿捏到了他的把柄,于是更有一分得意。


    此时正值新帝元年,暮春时节,天光渐暖,和昼漏长。


    恰是人间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