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惠风和畅,杨氏一行人刚接送杨二公子从书院回来。
“明镜,现在到哪里了?”
轿子里忽然传来杨千月的声音,就像玻璃制成的利刃,裹挟着清脆易碎的愤怒。
明镜故作淡定回道:“回公子,前面到了御宵斋,再过一刻钟就回府上了。”
一只细白的手忽然从帘中探出,闪耀的金子从中落下,“你去把御宵斋里最贵的点心都给我买回来。”
明镜忙不叠地接住,慌慌张张地回着“好”就往御宵斋中跑。不多时,他带着几个精致食盒回来了,轿子里的人又是沉默,也不知在想什么。明镜不由得好奇他要这么多点心做什么,他一个人也不可能吃得完,老爷和夫人又不爱吃甜食,买来赏赐下人?哼,他杨千月要能有这好心太阳都能从西边出来了。明镜摇了摇头,决定不再自讨苦吃地试图去理解纨绔子弟的想法。
夜半杨家书房。
“哥,我送你的,你吃吧。”
深夜,杨千月忽然携着食盒放在了杨千言的案前。力道过大,以至于整张书案都发出沉重的闷响,烛台里的灯火轻颤,杨千月的脸隐藏在晦暗的阴影中,就算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也能通过动作感觉到他心中的不快。
杨千言放下手中的狼毫,微微笑了一笑:“千月,夜深了,你该回去歇息了,东西就放我这吧,我会吃的。”
“你现在就吃。”杨千月走近一步,露出一张眉心紧缩的脸,其中满是不耐烦。
杨千言只得默默打开食盒,拈出其中一块蒸得玲珑剔透的小巧点心,刚要送到嘴边,他忽然停下动作,看着眼前面露期待的杨千月,道:“千月,这里面……你放了别的东西吧。”
杨千月一愣,烛光在他眼底摇晃,他故作淡定:“你在说什么?我能放什么东西。”
“千月,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喜怒都写在脸上呢。”杨千言默默将点心放回,垂眸看回自己案前的书卷,沉声道:“没用的,就算今日你毒死了我,明日你照样会被送走,你就好好去天门山修行吧,杨千月。”
杨千言言语间发出若有若无的嗤笑,好似已经看穿了杨千月的一切。他不由得感叹,他这个比他小三岁的弟弟还真是永远不会长大,永远那么天真,不,如今这个年纪还这么意气用事,可以说是白痴了,虽说任凭这个笨蛋留在杨家也不会掀起什么风浪,但为了他们杨氏一族的天赋财运,还是得尽早将这“多馀”的人送走。
杨千月愣在一旁,直到现在他也还是忘不了杨千言说这些话时的神情,从小到大一直被杨千月视为榜样的哥哥,最关爱他的哥哥,此刻甚至没有正眼看他,轻蔑的笑里满是对他的嫌弃与厌恶,好像从前对他的那些好都是假的,记忆中那个在上元节前会给他送琉璃鲤鱼灯的哥哥陡然消失,他眼前这个冷漠的男人才是真正的杨千言。
这样显得自己多可笑,还把这个讨厌自己的人视为骄傲。
无法回忆,不愿再记忆。杨千月只记得那一夜他心里满是悲愤,最终怒意压过心中的悲伤直冲心肺,刺得他头昏脑胀,也许他对杨千言动了手,过程是怎样不得而知,结果是第二天他从床上醒来时左边脸颊感到无比刺痛。
他被杨千言打了。
打不过哥哥是当然的,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和他杨千言一样六岁就在剑术大师手下学武,现在想来,他与杨千言之间的待遇还真是天差地别,小时候他看着哥哥在大师剑下忍着眼泪练习,那个时候他还庆幸自己没有那样的师父……现在想来,他本来就不可能拥有那样的师父。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回想起来只越发觉得自己凄惨愚蠢,傻愣愣地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成了绣花枕头,那些虚假的宠爱都只是为了让他失去尖锐,变成一把无用的钝刀,而后被他那耀眼夺目的哥哥一刀斩断,成为他的垫脚石,或许……垫脚石都算不上,只是个被他误伤而后轻而易举地失去了一切的无用之人。
杨千月越想越气,恼羞成怒地将哥哥送他的孔雀等活物全部毒死,当晚便被杨大人家法伺候,他看到母亲在父亲身后悄悄拭泪,莫名其妙的,杨千月觉得自己挨这一顿打也无所谓了,至少这一刻,他好像又感受到了被爱,母亲她还在乎自己……
隔天,他尚且在睡梦中,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已经乘上了叔父的商船,一问才得知是父亲的安排,据说是知道了他无比抗拒去山中修行,所以便让他跟着叔父去学做生意。
商船停泊在一处港口,还没上岸他便听见了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其间混杂着各色脂粉,他看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面孔,听见了阁楼上呕哑的管竹,像一坛醇香的美酒,他忽然忘却了家中那些纷扰。看着眼前的景象,杨千月对这安排说不上有多满意,但想一想总好过在凄清苦冷的山间吃野菜,现在这样,好歹他还能看到这红尘万象。
忘却过去,一切或许还能重新开始……他想。
几天后,天谴忽至,人间动乱,暴徒四起,消息灵通的叔父早已抛下杨千月逃走,这无疑给了他当头一棒,他怎么也没想到前几日还和他彻夜长谈互诉衷肠的叔父竟然会这样弃他于不顾,果然,这世上根本没有人值得他信任,亲人也不例外。
他心中满是怨恨,看着平日里熙攘的街头早已被尸体堆满,无数人挤在港口只为那一艘小船,地上有许多被无辜踩踏而亡的人,他看到了小孩与老人的尸首,人性的自私与丑恶在这一刻表现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