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的局面虽然两难,但原本可以不至于此。
若是在小皇帝生出忌惮之意时,圆滑一些,未尝不能施展手段笼络住帝心。
说句大不敬的话,和先皇相比,小皇帝心性确实弱上许多,单看他如今被左相控制到这种程度便可见一二。
朝中原本中立的臣子,渐渐对皇帝失望,倒向岭南王一方,也有这方面的因素。
但凡有些抱负的臣子,都不会想要一个这样软弱的天子。
若是谢清碎想要挽回,和小皇帝原本不至于嫌隙至此。
若是他足够谨慎,也不该如此轻易地和岭南王混在一处,这无异于与虎谋皮,他本该知晓这样做的危险。
只是事情仍旧走到了这一步。
简直像是……像是……谢清碎故意放任一般。
吏部尚书不知不觉想起另一个人。
他这一辈子经历过很多事,三朝为官,最早在大理寺任职,见过的亡命之徒不在少数。
临死前的人,大部分状若癫狂,狂言乱语。
但也有极少一部分人,反倒看上去会比平时更平静。
他第一次跟着上官处理大案,就见过那样一个人。
那是个贪腐的案子。
其中最大的那个贪官原本是个清苦的书生,年少时颇有才学,中举却被人顶替,几经波折,一直到三十来岁才觅得了一个偏远之地的小小官职,却又因行事清廉被上官排挤欺辱,妻儿被同僚报复曝尸荒野,吃了不少苦头,听闻最穷困时连狗窝都住过。
不知道这中间经历了什么样的波折,等到吏部尚书亲眼在牢狱中见到他时,已经是声名赫赫的大贪官。
与他一同被清算的人无一不涕泗横流,向审问的人不住磕头哀求,只求少判些。
只有那官员神色从容,满身血污也不见丝毫慌张,看上去甚至有几分仪态翩翩,跟传闻中张狂敛财的那个大贪官判若两人。
提审他时,那官员道:“无甚可辩解,我从贪下第一笔钱时,便想过今日。”
他那时听到上官厉声诘问:“那你为何还要贪?”
说来也奇怪,其余贪官贪了银子,大多用于自己享乐,这官员贪了大笔银两,生活却仍没多大改善。
大理寺去他府中抄家时,发现光鲜亮丽的宅院中,家具用品无一不简陋,只有地库中存着大量银钱与珍宝,令人匪夷所思。
吏部尚书已经忘了那人当时是如何回答的,只记得行刑时,他负责上去给犯人递最后一杯酒。
酒碗落地,那官员似乎有些怔然,侧头对他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轻得像是要飞起来:“……其实我日日夜夜,早就盼着这一日。”
看到一颗滚到他脚旁的脑袋,他翻起来一看,那面庞安宁平静,嘴角甚至挂着一抹笑。
像是从什么中解脱了一般。
吏部尚书当即出了一身白毛汗,回家后生了场大病,数日于夜中惊厥。
不知为何,那样从容平静的面容,却令他觉得远比那些状若恶鬼的犯人更为触目惊心。
这件事成了困扰他数年的谜团,他后来有一日终于想到:
或许早在妻离子散时,那个官员就已经疯了。
此后的无数年,他只是看着自己一点一点走向结局。那个定好的结局。
他已经不再是自己,而成了一旁的旁观者,冷眼旁观着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己。
平静,不过是种清醒的疯狂。
—
谢清碎到家时已是很晚,婢女见他眉间倦色,十分心疼:“大人身体刚好,别再累病了。”
谢清碎:“无妨,也就忙这两日。”
若不是翘班太久,谢清碎也不愿意忙到这个点。
前阵子确实摸鱼得太严重。
厨房热着饭菜,简单用了膳食,又喝了驱寒的姜汤,洗漱过后,回到卧房中已经将近子时,这段时间能摆烂就摆烂,谢清碎已经有阵子没有这个点休息了,竟然有些不适应。
他在床边坐下,揉了揉颈侧。
伏案看了一天的公务,当时还不觉得,一放松下来只觉得脖子僵硬不已,一侧脉搏突突跳动。
他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胡乱按着,忽然一双比他宽大些的手掌挨上颈侧。
已经连猜都不用猜了,谢清碎将手松开,任凭那双大手在他颈上按揉。
有些酸麻胀痛,但随后就是舒爽。
谢清碎微微哼了两声,捏在他颈侧的手顿了顿,随即继续动作。
前阵子谢清碎在家中躲懒很清净,但萧烛可没有这个闲暇,朝中闹得越厉害越对他有利,不过即便如此,岭南王还是来了两三日,给谢清碎暖手暖脚。
他这回的病好的那么利落,少不了岭南王这么殷勤的功劳。
令谢清碎感慨,有些人能成功果然是有原因的。
这敬业程度,如今他是拍马难及了。
也就是这个世界有所谓武功内力这种东西,萧烛才能没半夜猝死。
还有精力半夜硌他的腿——
“——嘶!”
“疼?”萧烛按在他后颈骨节的位置,指节停住低声询问。
谢清碎:“还好……嘶——等下,这里轻些。”
萧烛帮他按了一会儿脖颈和肩膀,视线时不时在上面停留片刻,黑眸渐深,渐渐往下移。
一开始谢清碎还不觉得有什么,等到肩上衣襟滑落,事情就渐渐有些不对劲了。
谢清碎原本半阖着的眼睛缓缓睁开:“……”
前几天萧烛虽然也有到他这来,但因为谢清碎刚病过,倒没有发生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体确实大好了,还是喝的药有些补的太过,此时被稍一撩拨,谢清碎脸颊就有些泛热。
萧烛的指节从他肩侧划过,落至心口,停在半敞的衣襟前,似乎是想拨开一探究竟。
谢清碎抬手碰到男人的指尖,并不是个推开的姿势。
……
真正歇下时已是接近丑时。
这么晚再避开人洗漱有些不便,再说谢清碎也不想再动弹了,萧烛用温热的毛巾将他全身擦了一遍,勉强也算清爽。
收拾完好,萧烛拢住他的肩膀,指节压在他肩侧,一下下在他从敞开的衣领间露出的清瘦骨节处划过。
偶尔往下些,便猝然有些异样的酸麻。
谢清碎身上热气未褪,觉得那么大个块头热烘烘的靠的太近,存在感实在过重。
而且岭南王今日不知道是发什么疯,简直像条狗一样,追着衣领往下的位置啃了许久,沉浸时还不明显,现在才显出又胀又痛,若是被碰到,更是麻痒难忍。
谢清碎略嫌弃地将人推了推。
没推动。
反倒被拢得更紧了。
“……”
谢清碎嗓音有些哑,侧头看他:“干什么?”
萧烛垂眸看他,黑眸在灯光下显得更深,像是窥不见底的湖水。
谢清碎隐约记得老岭南王的眼睛并没有如此漆黑,而是类似胡人的浅棕色,看上去凶相更甚,萧烛虽然也眉目锋利深邃、挺鼻薄唇,一副薄情相,但比起老岭南王那种凶戾过重要多一分俊美。
也不知这些特点是不是随了他的生母,听闻岭南王妃是个出身江南豪绅家的美人,江南的水养人,将美人也养的秀口琼鼻、如同水一般娉娉婷婷。
萧烛这算是在原本基因就很优良的情况下,还捡了两边的优点长。
真是什么便宜都给他占了。
若是这人平日不总摆着他那副漠然冷肃的表情,想必只凭借这副皮囊,便能轻易蛊惑旁人。
谢清碎不知为何走了点神。
只能说人大抵都是视觉动物?他也不能免俗。
萧烛看了他一会儿,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指节顺着他的衣领挑开一个弧度。
谢清碎:“……”
这是在打什么名堂?
他猜不出来,也懒得猜,便也懒得,他要看看这人能搞出个什么究竟来。
柔软的衣领被拨开,烛火快燃尽了,光影很暗,但里衣下斑驳的风景仍旧看得分明。
齿痕分布得异样密集,可见被啃噬时唇落下之人的贪婪。
而在斑斑痕迹之间,还落着道细长的伤痕,似乎年岁不长,伤痕是淡淡粉色,也不算如何狰狞,只是平淡的在那里。
不知是不是恰好,那些密集的齿痕恰巧避开了这道伤痕。
萧烛指尖抚在伤痕边缘,眸低垂着,看不清神色,只听得见声音沙哑中含着沉郁:“这是去岁年前刺杀时留的伤?”
谢清碎怔了怔:“……?”
谢清碎跟着他的视线垂眼看了两眼那个伤口,凝神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确实有这么回事。
去年过年前数日,小皇帝遭遇了一场刺杀,谢清碎为他挡下一刀。
那时他们和老岭南王的争斗已经到了鱼死网破的时刻,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更别提老岭南王这种本就狠毒的对手,即使谢清碎早有防备,也百密一疏。
伤口虽然不大,但距离心脏只有半寸之隔。
谢清碎身体本就孱弱,这一刀更是雪上加霜,太医院令在谢府待了一个多月,用了无数珍宝药材给他吊命。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没能参加去年的宫宴。
谢清碎昏迷前下令封锁消息,于是外界不知这番隐秘,只以为他病重在府中修养。
许多人都以为他撑不过那个年间,但谢清碎终究还是醒了。
醒在春日前最冷的寒冬。
那日正下了一场大雪。
他惨薄的像一张纸片,婢女小声抽泣说大人的脸色比窗外的雪还要白,谢清碎淡淡笑她慌得说胡话,雪是这世间最洁白的存在,生来不染人间污浊,人生的再白,也不会有雪一般的颜色。
于是老岭南王败落离京,这场斗争以他们的胜利结束。
可即便九死一生终于得到这结果,谢清碎也并无多么高兴。
他做这一切本来就是为了完成任务。
后来系统告诉他任务还有后续,要走什么感情线,他就更觉得没意思了。
不知不觉,竟忘了。
其实也不过几年间的事,现在想起来,竟然已经觉得有些遥远。
像是隔了层薄薄的漠,恍惚好似是发生在旁人身上的事。
谢清碎回过神:“是。”
他眸中有一抹不达眼底的笑,淡淡道:“问这个干什么?要给你父王讨个公道?”
于情于理,萧烛是老岭南王的嫡子。
萧烛皱皱眉:“不,他死在我手里。”
谢清碎:“……”
虽然他也听说过老岭南王是死在自己嫡子手中的这个传闻,但萧烛倒也不必这么诚实。
他并不是很想知道这个隐秘。
谢清碎:“总不能是要说萧……”
一个“盛”字没吐出来,萧烛像是知道他要说出的那个名字会令人不快,猝不及防凑近堵住他的唇瓣。
“……”
这个吻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放开时,谢清碎不再言语。
只眸光有些浮动。
他有些不懂了,萧烛究竟想干什么?
近来这人的行为似乎越来越让他感到怪异。
萧烛只垂眸静静打量。
颜色浅淡的伤痕,似乎和谢清碎本人有些像,但他却觉得刺眼。
他从前便发现谢清碎身上有些伤痕,心口上这一道看起来尤其凶险。
只是未曾敢问过。
他余光扫过谢清碎颈间的大片红痕,这些是他早些帮人揉脖颈时留下的印子,还没有散干净。
谢清碎皮肤白且薄,稍一用力就容易留下痕迹。
每次给他按揉,萧烛已经很控制力气。
可就是这样对他来说跟给小猫挠痒痒没什么区别的力道,只是不过三两下,谢清碎颈间被他揉捏过的地方就会泛起成片薄红,落在瓷白的底色上,像开得旖丽的桃花。
除了容易留下痕迹,谢清碎还很不耐受。
按得重了便要抱怨两声,哪怕只是有点酸胀,也会忍不住从喉间逸出闷哼,敏.感得不成样子。
那种时候就更失控了。
有时候萧烛冷不丁咬他一下指尖,谢清碎便会像受惊般指节蜷缩,死死缠紧,涣散瞥向他的眸光带着水色。
像是哭了。
萧烛没有明说过,但他总觉得谢清碎是怕疼的。
很克制的弄一弄,都耐不住地想跑开,谢清碎嫌弃他总是缠住手脚,占有欲太过,可却不曾想过,若他不牢牢按住,谢清碎早就不自觉将他踹开跑掉无数次了。
连这样都不能称作苦的难耐都受不住,更何况剜心之痛?
萧烛低低问:“疼吗?”
谢清碎:“什么?”
不等他反应过来,男人低头靠近,黑发滑过他颈间。
烛火燃尽,忽闪一瞬后彻底熄灭。
卧房内陷入不见五指的黑暗。
萧烛吻住了那道伤痕。
男人唇只是温热,但不知是不是视觉被剥夺之后,触觉会变得更敏锐。
却觉得落在心口一瞬炽热滚烫。
谢清碎在黑暗中忽地打了个冷颤。
好似死去的知觉复苏,密密的麻痒与刺痛从伤疤中翻滚出来,犹如针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