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行就被萧烛突如其来泄露的杀意吓了一跳,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去!
萧烛却很快收回了乍泄的那缕情绪,将手搭在座椅扶手上,轻点两下,面无表情道:“手滑。”
张行手脚发软惊魂未定地看他一眼:“……”
这话说出来王爷自己信吗?
可身为下属,保持适当的愚蠢也是必要的能力,张行只得“是,是”应和两声,唤来下仆将地面打扫干净。
萧烛的衣袖也沾了茶水,他不喜人处理,想必要回房自己处理。
萧烛从座椅上起身,略顿了顿,道:“这件事差人去查,能查的都查出来。 ”
张行:“是,是。”
“另外,封锁风声,必要之时,将人……”
张行:“明白,明白!”
萧烛皱了皱眉,沉吟片刻,又吩咐他将从前老岭南王在京时,谢清碎和小皇帝的事仔细查探一番。
张行根本来不及思考主子这样吩咐的深意,只是机械应下:“属下这就去做!”
……
萧烛离开后,张行吐出一口气,转头一瞧,才发现萧烛刚刚坐过的主位,实木的扶手竟然裂开了,很显然是刚刚遭受了一些非人的摧残。
张行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这套桌椅可是他差人刚打的!
用的都是上好的黄梨木,料子都是他亲自看过点头才差木匠动工的。
岭南王府不差这点钱财,可毕竟是自己费了些心思刚做好的东西,难免还是心疼的。
张行欲哭无泪。
“……”
喜张行独自一人在那琢磨了好半晌,实在是有点理解不了他家王爷方才的反应。
连话都多了几分。
寻常人若是多说两句话是件很正常的事,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但对萧烛这样平时冷漠过了头的人而言,绝不是什么常见的反应。
张行只在事情严峻到撼动他们的根基,或是有属下闯下无法弥补的纰漏时,见过他类似的模样。
拢共也不过寥寥数次。
可他刚刚说的不就是一件很寻常的情报吗?
——除了稍稍带着一点八卦的意味。
而且他还从这桩不甚起眼的情报中找出了可以下手推动大业的角度,自认为没有说错什么话。
那就不是他这边的问题。
张行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这其中的关窍。
忽得灵光一闪:
皇帝……太监……侍郎……
等等,难不成是他家王爷厌恶男风之事,觉得这些事污了耳朵?
从前在岭南的时候,男风不像盛京这样盛行,遇见的少,张行还真没发现他家王爷这么厌恶这个。
这可就有些微妙了。
根据张行推测,他们如今的重要拉拢对象谢侍郎,大概率就是好男风的。
虽然没有笃定的证据,但光看小皇帝这找了个和他相似的人留在身边的古怪举动,还有谢清碎身边围绕着的那一圈圈蜜蜂似殷勤的大臣们,也能有个八九不离十。
来京后他重点负责的就是情报方面,可没少在情报里窥见那些暗流涌动的少年芳心。
譬如那位户部侍郎的小儿子,原本好好无忧无虑的一个小纨绔,如今无论得了什么新鲜玩意都要往谢侍郎府上送一送,听说户部侍郎因为家中美酒总是“失窃”,罚了他好几回,还是不长记性。
又譬如今年的新科状元,原本还因为京中将他和谢清碎比较的流言有些别苗头的意思,但好似没有多久,就见他转了性子,言语间对谢清碎极为推崇。
又譬如那位清正的翰林学士祝林,虽然两人面上来往不多,比起那些年轻气盛总是争着想在谢清碎面前表现的人好似很淡,但凭借着敏锐的嗅觉,张行还是从蛛丝马迹之中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别的不说,光说他们来京前短短半月,谢清碎原本弄权的名声急剧好转,大抵就和那位翰林学士脱不了干系。
——这两人昔日还是同榜进士呢!这又是一层不一般的关系了。
……说远了。
总之,张行对这件事有个七八成把握。
张行本人对男风并无兴趣,只在宫宴上远远见过这位侍郎一面,却也印象深刻。
对方身上而且身上那股似冷淡又让人移不开眼的气质,他一直到现在还记着,谢清碎为人又有真才实学,确实有使人迷恋的缘由。
谢清碎无疑是他们如今在盛京中要拉拢的头一号对象,这桩事王爷没有交给他来办,而是自己亲自经手,除了时不时吩咐他去寻些礼物,别的细节他都不知道。
张行不知道他们家王爷具体使了什么法子,只看效果是很不错的,至少这阵子吏部对他们的人大开绿灯。
但愿不要因为这事儿和谢侍郎闹了嫌隙才好。
张行很是忧心忡忡地想。
原本他是不担心这些的,他们家王爷不是那种会因为个人喜好影响大事的浅薄之人。
就譬如说,他们家王爷和老岭南王之间与其说父子,不如说是敌人,至少张行很清楚他对老岭南王绝无一丝父子之情。但萧烛从孩童之时就能收敛心绪和老岭南王周旋,稳住自己世子的位置,绝不是什么会意气用事的人。
感情和失控,这两样东西好像在他身上永远不存在。
可方才萧烛的反应实在异常。
王爷离开的时候张行偷偷抬头看了眼背影,总觉得主子身上幽幽地冒着几缕黑气。
-
老岭南王在盛京时的事并非隐秘,皇权交锋,七八年间朝堂中的臣子都换了接近半数,这样的动静遮掩是遮掩不住的。
包括谢清碎出仕、先当了帝师又一路辅佐小皇帝上位的经历,也不算什么秘密。
甚至民间有好些话本,都是根据这些改编而来。
这些情报原本都调查过一遍的,萧烛也早都知晓,只是平日里要过目的事情太多,尤其身居高位者,不可能将所有细节都一一掰开追究,那样的话,就算是神仙来了也扛不住。
张行仍旧不大理解,但还是尽心尽力地将主子要的情报收集了完整。
虽然很多事不是隐秘,但要一一捋清楚也颇要耗费一番力气,张行前后忙碌了七八日,才总算将这些事捋清楚,同时还不能落下手头本来在做的工作。
简直恨不得一个人劈成两半用。
萧烛看了他呈上来的情报,倒是没再显露出异相。
只平静地让他行事一如往常即可。
此外,张行内心忍不住嘀咕:
不细查还没有那么深的感触,这些天每日面对这这些情报,他才意识到在和老岭南王争斗那些年,谢清碎究竟为小皇帝付出了到了什么程度。
用鞠躬尽瘁这个词来形容似乎都有些轻易。
祝行印象深刻的是,老岭南王被逼离京前曾有一次狗急跳墙,派出杀手,谢清碎为小皇帝挡了一刀,伤在要害,又因为老岭南王故意阻拦太医医治,人数度徘徊在生死之间。
最后虽然活了下来,但从那之后,原本就不甚好的身体变得更加破落。
根据太医院案卷的记录,怕是活不了多少年。
哪怕张行自认为自己已经很敬业,但易地而处,他并不确定自己会为主子做到这种地步。
张行算是萧烛最早一批的心腹,他对萧烛的忠心自认毋庸置疑,来京后,他最大的志向就是看到萧烛大业谋成,他也跟着鸡犬飞升。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他要活着,人的命只有一条。
可就是这样的情谊,却在小皇帝地位稳固后不过数月,便支撑不住了。
谢清碎出身寒门,一生清苦,辅佐小皇帝和老岭南王争斗时,小皇帝自身处境都很艰难,谢清碎就更没什么奢侈的日子过了。
老岭南王事败离京后,小皇帝地位牢固,他才被大肆封赏,一跃成了皇帝跟前风头无两的宠臣。
可因此落了个弄权的名头不说,也拢共不过享受了数月风光,就有被鸟尽弓藏的迹象。
如今局面,不知是该说帝王心冷,还是该说世事本就难料。
张行每每思及此,后背便会泛起莫名凉意,心中止不住有些发紧。
小皇帝为人愚钝懦弱,尚且能够如此狠心,冷酷仿佛是被刻进了皇室血脉中。
……其他原本就更杀戮果决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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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清碎这场病假一口气休了七八日,任凭朝中如何差人来问,都坚定地蹲在家里。
硬生生把这阵子朝中动荡给摸鱼混了过去。
言官死谏一事最终以皇帝叱责左相治家不严,打了左相幼子二十板子,罚了左相半年俸禄结局。
这个处罚若放在事情刚闹起来时,倒还差强人意,事至如今,搭上一条言官的命,不过才换了这么个轻飘飘的处罚,未免使人唏嘘。
谢清碎下过朝,到吏部处理前些日子积压下的公务。
有些要紧的事,要和吏部尚书一同商议后才能决定。
处理的差不多后,吏部尚书摸了摸自己山羊胡,跟谢清碎拉拉杂杂地说了些家中小孙女近日太爱吃糖把牙吃坏了的闲话,忽得话锋一转,提起前些日子的事:“你可知前几日朝中言官之事。”
谢清碎并不遮掩:“是有听说,但下官前些日子身体不适,精力疲乏,未曾仔细了解。”
吏部尚书不知信没信他的话,顺着道:“是,你身子差,我那里还有根野山参,乃是早些年先帝在时赏赐下来的,是西域进贡来的珍品,我老头子这么些年也用不上,还不如给你拿去用了,等明日差人送去你府上。”
谢清碎也不与他解释说自己其实也不大用得上,他的身体不是用珍品药材吊一吊就能解决的。
推辞不过后道谢应下,道他府中也有些名家的珍本古籍,可以当做回礼。
吏部尚书又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侧眼看了谢清碎一会儿:“你啊,就是分的太清楚。”
谢清碎垂眼,当做没听懂。
又说了会儿话,吏部尚书一贯笑眯眯的神色敛去:“近些日子天气无常,我老了,快到致仕的年岁,倒是没什么所谓,天气不好,大不了辞官少出些门,余生含饴弄孙也是乐事。”
谢清碎:“正是。”
这话明显意有所指。
如今盛京形势动荡,小皇帝与岭南王之间的针锋相对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仿佛旧事重演,再不敏锐的人也知道风雨欲来。
不少官员都人心惶惶,担忧自己的命运。
吏部尚书为人圆滑,擅长明哲保身,从先帝在时开始就不站队,一家清臣,还有先帝封赏护身。
无论最终哪方胜出,都清算不到他头上。
就像他所说,大不了就地辞官,总有安稳日子可过。
可谢清碎就不一样了。
在吏部尚书眼中,他的处境实在堪忧。
于小皇帝而言,芥蒂已生。
若是小皇帝地位稳固,谢清碎最好的下场也不过往后当个没什么实权的臣子,差了的话……前朝旧事数不胜数,能死的体面点都是“恩赐”。
于岭南王而言,谢清碎的位置同样微妙。
即便如今谢清碎和岭南王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合作——虽然他这个吏部尚书看起来不太管事,但该清楚的事都一清二楚——但那只是暂时的。
若是岭南王最终办成了他父亲没能办成的事,真的夺得帝位,谢清碎作为前朝皇帝曾经的宠臣,身份也很尴尬。
左右都是水深火热,乍一看竟两相为难了。
总之,无论最后是小皇帝胜出还是岭南王,对谢清碎而言都难称得上好消息。
吏部尚书道:“你玲珑心窍,有些事不用我说明白,你心中一清二楚。”
他不信谢清碎不清楚如今的处境。
吏部尚书又靠近些,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叹气:“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只是谢郎,你年纪这么小,凡事要多为自己考虑考虑。”
吏部尚书并未像平日用官职称呼他,而是口称谢郎,这是个叫家中小辈的称呼,平白显露几分亲近与苦重。
谢清碎怔了怔,客套的话难得堵在口中,一时没有接话。
吏部侍郎浑浊的眼中闪过什么,缓缓道:“你若是身体不好,彻底修养一阵子也无不可,等到过两年身子养好了,天气也好了,再做事也是一样。”
谢清碎:“……是。”
吏部尚书也不打算让他这时就说出个所以然,他知道谢清碎看起来宽和,实际几乎从不与人深交。
孩子是个好孩子,就是淡过头了。
年轻人,这样事事不在乎,多少少了几分生气。
吏部尚书说罢,自顾自挥手赶人,“好了,好了,天色都这么晚了,快些回去吧。刚养好的身子,可别又被夜风吹倒了,春露未尽呢。”
谢清碎:“下……我知晓。”
他顿了顿,轻声道:“多谢。”
吏部尚书目送他走出门房,看着谢清碎的家仆给他披上披风,才收回视线,垂眸捏着胡须,有些出神。
其实他有些别的话没说。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走到这局面,谢清碎好像……是有些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