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盛近乎笃定地想,谢清碎不会同岭南王有联系。
不过没过几秒,他又陡然想起谢清碎在春闱调职中的动作,眉头猝然蹙紧。
那些情报前几日就被巨细无靡地呈报在他眼前。
——谢清碎并未打压岭南王派系的官员。
萧盛起初听到这些消息非常恼怒。
虽然他有削弱谢清碎权势的打算,一开始也为此寝食难安,觉得仿佛亏欠了谢清碎什么,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心虚感。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从老摄政王从权力争斗中落败离京那一刻,或许是更早之前就根植于他内心的野心与欲望,他已经逐渐说服自己,他的举动并无不妥。
古往今来,哪有君王甘愿让臣子爬到自己头上去的?
权臣势大遭到清算,本来就是常有之事。
况且他直到目前并不打算伤及谢清碎安危,只是想让谢清碎放下手中的权柄。
只要谢清碎放下野心,往后他们仍能君臣和睦。
只是果然如左相所说,谢清碎看上去淡泊名利、好似对什么都不关心,但那只是他的表面,世上又有几人不逐名利呢?
仅仅是削了他一个内务府的职位,竟然和他置气到现在。
现在还用偏帮岭南王的方式来向他表达不满。
萧盛虽然笃定以谢清碎对皇室的反感,不会和岭南王勾缠,但自己曾经最信任依赖的人,转而为他最大的敌人开方便之门的感觉,实在触及到了他的痛点。
无论如何,谢清碎都不应该用这种事来挑衅他。
明明身为皇帝,普天之下最尊贵的身份,却因为年幼和势弱被老岭南王打压,不得不低头隐忍的那些岁月,几乎成了一座萦绕在他心头的噩梦,包含着永远难以释怀的屈辱。
时至今日,他仍旧时不时会在午夜梦回中回忆起那些旧事。
而旧日的阴霾尚未远去,就迫不及待来京逼权的萧烛,更是刺痛了他,令他难以自控地做出许多。
萧盛并非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失态,但有些事挤压到一定程度,并非理智能控制住。
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在岭南王来京的这个特殊时刻,谢清碎对他的冷淡更令他无发忍受。
是的,萧盛至今只以为这是谢清碎对他表达不满的方式。
但想过这些之后,胸腔中涌动的除了恼火外,似乎还有另一种无法描述的情绪。
比起他将谢清碎削去内务府职位、捧出一位新状元郎后,对方的毫无反应,萧盛虽然恼火谢清碎这样跟他对着干,但却于恼火之中又夹杂了一丝自己也说不明晰的安心感。
这仿佛可以说明,谢清碎仍是在意的。
无论是在意权势还是和他之间的关系。
怎么可能不在意呢?
他们相携着走过七八年的时间,无论如何,那都是一段无可替代的回忆。
萧盛不知不觉回想起那些他和谢清碎相依为命的时光。
老岭南王曾在盛京一手遮天,在那些艰难的岁月中,谢清碎清瘦单薄的身影却安如磐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目光就再也无法长久地从那人身上移开了。
他不知怎地想起这些零碎的记忆,心底涌出一股自己也不慎明晰的古怪热潮。
恍恍惚惚,想去细究时,桌上奏折掉落地上,发出声响,将他的思绪拉回来。
“哗啦——”
原本只是一件奏折中夹片放得杂乱不慎掉落,但一旁侍奉的太监或许是过于慌张,弯下腰去捡时,衣袖却连带着又碰到其余奏折,哗啦啦掉了一大片,发出极大的响动。
萧盛循声看去。
正想发火,看见那小太监的样貌,怒火停滞一瞬。
整理奏折的小太监瞬间面色煞白。
皇帝近来心情不知为何极为起伏波动,已经发落处置过不少宫人,有时候仅仅是看不顺眼,就让人拖出去打板子,更别说他这称得上御前失仪,即使是在平日都是个可大可小的罪责。
想起那些人的下场,小太监两股战战,几乎站不住。
要不是由于这些缘故,近日在皇帝跟前伺候的人换的太勤快,原本就轮不到他这刚进宫不久、没什么根基的小太监来做这种在皇上面前露脸的差事。
——原本的香饽饽,如今的断头台。
他看着地上散落一地的奏折,心中绝望之情蔓延上来。
结果皇帝停顿片刻后开口,张口第一句话竟然不是责罚他,而是道:“抬头。”
太监脑海中一片空白地抬起头。
大抵是因为过于恐惧,失去对面部的掌控能力,他甚至连害怕的表情都露不出来,反倒显得有几分淡漠。
盛京一贯有爱美的风气,能在御前侍奉的,即使是奴才,也是挑选长相赏心悦目的上来,以免污了贵人的眼。
这小太监也不例外,看上去年纪不大,面庞带有几分青涩,眉眼清秀。
人是今天新换上来的,萧盛先前并没见过他。
是以刚刚才发现,这张脸在某个角度看上去,竟然与谢清碎有些相似,是更青涩一些的谢侍郎,他最开始见到的谢清虽然也是如此冷淡沉稳的性子,但毕竟还是比如今在朝堂中沉浮七八年后,有几分不同。
萧盛不知不觉便想远了些,原本就复杂的心绪像是被什么猛地撞了一下,起伏不定。
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
皇帝静静看他片刻,不知道想到什么,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却并没有叱责处罚他,而是道:“……下去吧。”
小太监难以置信,愣怔片刻才慌忙退下,“是,是,谢陛下……”
如果他仔细听的话,会发现皇帝的声音有些古怪,看着他的神色也有些恍惚,像是通过他看到了什么人似的。
但他几乎被吓破了胆子,心跳如擂鼓,哪有余力去关注皇帝的神情,只以为皇帝心不在蔫,自己运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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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中发生的小小插曲,谢清碎并不知晓。
他醒来时只感觉脑袋晕沉。
身上的不适在头疼的对比下都不算明显了。
大概是因为昨天结束后岭南王有过细心清理与上药,虽然那种陌生的不适感仔细感受仍旧很鲜明,但不至于过于尖锐疼痛,大多是有些怪异酸软的横亘着。
这也是难免的,谢清碎晕晕沉沉地想,那种离奇的尺寸,他没有受伤已经是奇迹了。
……太超过了。
谢清碎半梦半醒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脑子不是很清晰,有时不知道想到什么,呼吸迟滞片刻,手指无意识蜷缩捏住床单,抓出皱褶痕迹。
只是混在本来就很凌乱的床铺上,几乎看不出来区别。
就这样发了好一会儿的呆,谢清碎忍着头晕坐起身,穿好中衣,确保颈上遮得严严实实,才摇铃让外面的婢女进来。
婢女一进来就发现他床榻凌乱,比前几天还乱的多,心中瞬间闪过疑虑。
但不等她细想,谢清碎利脸上显而易见的异样就让她无暇再深思。
只见素日都冷冷淡淡的谢侍郎,此刻颊边竟然泛起微红,但配合上那疲惫困倦的眉眼,这抹红润显然不是什么好征兆。
“侍郎!”婢女快步走到床边,察觉他呼吸异样发烫,惊呼出声,“这是怎么了?”
谢清碎声音沙哑:“应当是有些发热,去寻大夫来。”
婢女自然知道要紧,顾不得其他,连忙唤屋外的婢女去寻大夫,自己忙着照料谢清碎,再也记不起什么床榻凌乱的疑窦。
……
盛京是个藏不住消息的地方,至少对于那些掌握着情报能力的人是这样。
谢清碎府中的人前脚刚去吏部告了病假,没出半个时辰,消息就传到了萧烛耳中,甚至包括谢府中的下人反应,请了哪位大夫,都巨细无靡地呈了上来。
当时萧盛正带着人清点老岭南王在京郊的一处庄子。
在盛京摄政的几年中,老岭南王在盛京中购置了许多田地房产,他在那场争斗中落败,离京得十分匆忙,原本也怀是抱着几分以退为进的打算,回到岭南修整旗鼓后以图来日,于是这些产业基本都没有出手。
结果没想到,没能等到重回盛京的那日,他自己先死在了岭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