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那人虽说可恶,但他所言,倒也并非毫无道理。”
“既然陛下坚定支持新政与新学,为何不堂堂正正的下一道旨意昭告天下,反倒一直不表态呢?”
刹那间,茶馆内再度陷入一片死寂,安静得连根针掉落都能听见。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再度聚焦在解缙身上,盼着他能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
解缙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轻轻摇了摇头。
他心里十分清楚,这些淳朴的老百姓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在他们单纯的认知里,皇帝贵为天子,高高在上,手握无上权力,但凡想要推行什么举措,只需一道旨意,便能令行禁止,谁敢违抗,杀之即可。
然而,现实中的朝堂之事,又岂会如此简单,如此顺遂呢。
表面上看起来无所不能的帝王,实际上又何尝不是受到重重制约呢?
解缙轻轻叹了口气,那淡淡叹息声里,似裹挟着无尽的无奈与感慨。
“自古便有‘豪绅与天子共治天下’的说法。”
“诸位想想,那些豪绅世家,哪一个不是守着旧有的田地家产不肯放手,又怎会有谁真心支持新政和新学呢?”
“陛下并非不想大刀阔斧地推进,实是心中有所顾虑,不愿因贸然行事,引得朝局动荡不安,甚至造成天下大乱。”
“所以才一直隐忍不发,只在暗中悄然布局,徐徐推动。”
“诸位不妨留意《大明日报》上的文章,对于新政和新学,正面的赞誉与反面的质疑,都会如实刊登。”
“乍一看,这般做法公平公正,不偏不倚,可实际上,这正是陛下的高明之处。”
“通过这种方式,让新政和新学的理念,如同春日里的细雨,无声无息地渗透,逐渐为世人所熟知,一点点深入人心。”
“如今,万事俱备,时机已然成熟,陛下这才召我等进京,共商大计。”
“乡亲们,你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茶馆内顿时沸腾起来,众人的脸上洋溢着兴奋与喜悦,彼此交头接耳,言语间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有的人激动得满脸通红,挥舞着手臂。
有的人则紧紧握住身旁人的手,似要将这份喜悦传递出去。
解缙见此情景,知晓该说的已然说尽,便不再多言,悠然自得地端起茶杯,开始品茶,间或夹起盘中的点心,慢慢咀嚼。
杨士奇目光轻轻扫过解缙,而后收回,转而望向朱允熥,神色间带着几分审慎,轻声开口道:“祝先生,这解缙,虽说腹中确有几分才学,然而书生意气过盛,在为官之道这一方面,简直是一窍不通啊。”
他摇了摇头,语气中满是惋惜:“这般行事任性,肆意妄测圣意,也亏得是遇上了当今陛下您仁慈宽厚,心怀宽广,不会与他一般计较。”
“若是换作其他君主,只怕他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他这等秉性,实在不适合在朝堂之上为官。”
“依我之见,他倒不如离开京城,寻一处清幽之地,著书讲学,莫要再参与国事,如此方为妥当。”
“像他这样的人,去修书著作,或许还能发挥几分用处,也不枉白白读了那么多的书。”
“祝先生,您以为呢?”
朱允熥听闻此言,立即明白杨士奇这番话的用意。
表面上看,杨士奇是在评判解缙书生气太重,不适合为官。
可实际上,朱允熥心中清楚,这是杨士奇在为解缙求情呢。
怕自己一怒之下杀了他?
“言之有理。”朱允熥淡淡笑道:“咱们大明,也确实到了该修一部汇聚经史子集的百科全书的时候了。”
“解缙此人,学识渊博,倒还真是适合做这件事。”
杨士奇闻言,不禁微微一怔。
他原本的打算,是帮解缙求个情,再想法子将他送出金陵城。
毕竟,解缙适才那一番言论,已然是在破坏皇帝陛下的计划了。
若杀了解缙,无疑会让新政和新学的支持者们寒心。
可要是继续任用他,必定会激化矛盾,使得反对者们更加群情汹涌。
所以,干脆就当没听到这番话,抢先一步,把他打发到京城之外。
如此一来,既能保住解缙的性命,又不至于让他坏了皇帝陛下的大计。
但听陛下这话的意思,似乎还是打算用他?
陛下当真不怕此人坏事吗?
杨士奇心中暗自思忖,抬眸间,却见朱允熥已然起身,朝着解缙走去。
见状,他不禁再度一愣,忙不迭整理了一下衣衫,快步跟了上去。
朱允熥走到解缙身旁坐下,面上挂着温和笑意,轻声道:“解先生,在下祝安平,金陵人士。”
“久仰解先生大名,对先生才学倾慕已久。”
“有些事,想问一问解先生。”
“此处人多嘈杂,不知先生可否移步楼上雅间,容在下借一步说话?”
此刻,他心中仍存疑虑,想着再细细试探解缙的底细。
这茶馆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解缙又正处于众人瞩目的焦点,众目睽睽之下,实在是多有不便。
谁料,解缙听闻此言,目光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竟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平淡却不失礼貌地说道:“这位兄台,咱们似乎素昧平生。”
“兄台若有何事,不妨就在此处直言吧。”
朱允熥微微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解先生果真是个妙人啊!”
笑罢,他收敛神色,正了正身子,说道:“既然解先生如此说,那我便直言不讳了。”
“解先生方才提及陛下支持新政与新学,又言陛下心存顾忌,担忧引发朝局动荡,所以尚未降下明旨。”
“可如今陛下旨意未下,先生却这般直接点破,这岂不是会打乱陛下的全盘计划?”
“解先生难道就不怕陛下知晓后龙颜大怒吗?又或者……”
朱允熥微微眯起双眼,目光如炬的盯着解缙,一字一顿道:“解先生本就是借着支持新政新学之名,行破坏之实?”
平淡的声音,却自有杀伐之气如刀挥出。
解缙并未即刻作答,而是缓缓端起青花瓷茶杯,轻轻揭开杯盖,以优雅之姿轻抿了一口茶,动作不疾不徐。
此时,杨士奇也悄然走来,站到了朱允熥的身后。
解缙身旁,两名仆役满脸怒容,如恶狼般狠狠地瞪着朱允熥,似在无声的叱责他竟敢质疑自家主人的一片赤诚用心。
“我此番进京,本就怀揣着必死的决心。”解缙轻轻放下茶杯,语气低沉而又平静。
那声音极轻,仿佛生死于他而言,真的不过是如风中柳絮般无关紧要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