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广孝听到朱允熥的询问,并未立刻作答,而是目光缓缓扫向左右的杨荣、杨士奇与夏原吉三人。
仿若在斟酌着什么,带着几分审慎。
朱允熥目光微闪,刹时心领神会。
今日前来此处议事的,无一不是他的亲信近臣,且个个身居要职,自然都有资格参与朝廷机要大事。
然而,其中却也有着微妙的差别。
姚广孝身为探听司和大明情报局的执掌者,手中掌握着诸多绝密情报。
出于办事的原则与对信息保密性的考量,有些机密情报,他并不能毫无保留地告知政务处的其他政务大臣,只可向皇帝一人禀报。
与之类似,杨士奇所主管的都察院,也存在极少数十分敏感的奏章,会直接呈递给天子御览。
夏原吉掌管的大明银行,同样有部分金融数据属于绝密级别,严格限制知晓范围。
即使政务大臣,也未必告知。
这并非不信任其他人,而是朝廷运转必要的行事准则。
在庞大的朝堂体系里,越是身居高位的朝中重臣,越需明晰界限。
清楚哪些事情自己该了解,哪些则不该知道。
唯有皇帝,作为整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才有资格总揽全局,洞悉朝中所有的“机密”。
见状,杨荣、杨士奇、夏原吉三人也立即明白过来,同时恭敬弯腰行礼,齐声道:“臣等先行回避。”
言罢,三人便默契地向后退去。
“且慢。”朱允熥忽然开口喊住他们:“老和尚要说的,无非是关于朱寿和远征军的事,也算不得什么绝对机密,你们都是政务大臣,有什么听不得的。”
“都留下来,一起听听吧。”
说完,他深深地望了姚广孝一眼。
朱允熥心里清楚,妖僧刚才是故意摆出那般姿态。
实则,他就是想让在场所有人都听闻接下来的内容。
多半是担心要讲的事情,会令自己勃然大怒,在冲动之下做出不理智的决策。
留下杨士奇、杨荣、夏原吉等人,又便在关键时刻好好劝阻自己这个皇帝,还能为自己出谋划策。
只不过,姚广孝又不能擅自做主,才精心演绎了刚才那一番欲言又止的模样。
朱允熥长期与这些心机深沉、城府极深的臣子们打交道,渐渐摸透了他们的行事手腕与策略方法,对于姚广孝的这一番心思,可谓是洞若观火。
当然,姚广孝也并不在意朱允熥是否看穿了自己的意图。
否则,也不会表现得这般明显。
“据臣所获取的情报,舳舻侯朱寿,先是向勃固军阀段枭提议,由自己与他合伙,去开挖那些人贩子和奴隶主从前开辟的翡翠矿场。”
“段枭应允之后,朱寿便以需要实在考察矿场为由,引领明军深入勃固,顺利控制了流金河两岸。”
“与此同时,他私下联络反对段枭的势力,借着举办宴会的契机,一举将段枭以及一众曾与那些人贩子、奴隶主勾结的军阀头目全部拿下。”
“如此一来,流金河的翡翠矿场,便落入了我军之手。”
“不过……”
老和尚姚广孝再度欲言又止,说话开始吞吞吐吐起来。
朱允熥满脸的不满,大声道:“你这妖僧,今日怎的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他对姚广孝的称呼,向来没有个定准。
心情好、敬重之时,会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大师”。
平常随意些,便直接叫其名字。
兴致来了,会唤一声“老和尚”。
偶尔嗔怪,又会笑着骂他“妖僧”。
可这般随性的称呼,非但没有影响君臣之间的情谊,反倒让他们的关系更显亲近,如同老友一般。
姚广孝呵呵一笑,道:“臣与舳舻侯同在朝堂为官,他管军务,臣负责政务,各司其职。”
“按道理来讲,臣本不该对他的行事多言。”
“但既然陛下都这么说了,那臣也就直说了。”
“舳舻侯当时提出以个人名义与段枭等人合作开发矿场,初衷也是为了让大明军队顺利进入勃固,减少阻力,而后再将其诛杀。”
“况且,朱寿后来签订正式条约,用的是大明朝廷的名义,从这方面看,并无不妥之处。”
“只是,臣虽说并非带兵打仗之人,却对带兵之事也略知一二。”
“按一直以来的惯例,像舳舻侯这般,率领远征军打下翡翠矿场,所缴获的战利品,本应归将士们所有。”
朱允熥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眼眸中精芒暴射,厉声道:“你是说,他舳舻侯朱寿,妄图将翡翠矿场据为己有,所谓的条约,不过是借用大明朝廷的名义,好方便自己行事?”
姚广孝连忙摇头,解释道:“这倒不至于。”
“翡翠矿场自然是朝廷的产业,这一点毋庸置疑。”
“只是那矿场毕竟是舳舻侯率兵打下来的,他战功赫赫,劳苦功高。”
“再者,之前与段枭所谈的合作方案,远征军的将士们也都知晓。”
“如今矿场被大明军队掌控,就算舳舻侯一心为国,大公无私,可将士们呢?”
“暹罗、勃固之地气候炎热无比,将士们顶着酷暑,不远万里奔赴战场,一路历经千辛万苦。”
“他们拿下了矿场,将其上交朝廷,这已经是尽忠职守了。”
“可原本那些人贩子和奴隶主已经开采出来的翡翠,总该分给将士们一些吧?”
“舳舻侯身为带兵将领,他也需要犒赏三军,激励士气。”
“这也是自古以来就有的惯例。”
“俗话说得好,‘皇帝不差饿兵’,哪有远征万里的将士们打了大胜仗,最后却两手空空回去的道理呢?”
“据臣所知,已经开采出来的翡翠原石,数量相当可观。”
“此前的矿场主,为了哄抬翡翠的价格,并未将它们全部抛售,而是大量囤积起来。”
“若是依照陛下之前的策略,大肆宣传翡翠,抬高其价格,只怕那些获得赏赐的将士,会趁机抛售手中的翡翠。”
“如此一来,势必会破坏陛下的计划。”
朱允熥双眉紧锁,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久久没有言语。
虽说经过他大力整顿,大明军队已焕然一新,今非昔比。
然而,毕竟身处封建时代,军队的局限性难以彻底消除。
能做到不肆意烧杀百姓,抢掠财物,便已堪称军纪严明之师。
若再要求他们连一点“战利品”都不分,实在是违背常理。
新军与旧军固然有所不同,可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以及深深扎根在人们脑海中的思想观念,绝非一朝一夕便能轻易改变。
若是不将“战利品”赏赐给有功的将士,反而强行全部收缴,军心必然不稳,极有可能引发哗变。
别说是封建军队,就是后世现代国家的军队,又有多少国家的士卒能做到这一点呢?
能在打胜仗之后,一点战利品都不瓜分,全部上缴归公呢?
寥寥无几啊!
后世现代军队都难以做到的事,要求现在的明军做到,委实有点强人所难了!
其实细究起来,将收缴的翡翠作为战利品分给将士,本也不是什么多大的事。
他们也不会全部私分掉,还会有相当多会进献给皇帝。
甚至可以说,肯定会挑里面最好的,最值钱,献给大明天子,以及皇后和嫔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