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苏spring 作品

33. 只要他平安无虞

    丞相府,议事堂。


    日光从雕花木窗斜射而入,在青砖地上投下不规则的光斑;紫檀案几的烛台摇曳着豆大火苗,照出了檀香弥散的轨迹...“啪!”的一声,是折扇合拢的声音。


    只见白发苍苍的老丞相端坐着,他屈指轻叩案角信封,那上面有一个形状奇异的戳印,是整个京城里都找不出第二个的。


    “截停一封普通的家书都能泄露踪迹,看来我养的都是一群废物。”丞相的音色如同厚重的大钟,敲打一下,余音就轻易震慑到了远方。


    三名侍卫登时齐齐跪地。


    “弄死一个管家罢了,此等小事也值得你们特意来报?”丞相将那信封轻飘飘地扔了出去,信封却正巧拍在了一名侍卫的脸上,侍卫当即抱拳道:“属下未完成任务,甘愿领罚!”


    后头两个侍卫紧跟着重复说甘愿领罚,恰好桌案上的青铜酒樽倒映着死侍们阴冷但却没有焦距的瞳孔,他们如同彻底丧失了个人灵魂的提线木偶,任人支配。


    老丞相的面容显得阴鸷,深陷的眼窝中仿佛有两簇青灰鬼火,每当他准备开口,那火苗就抖动抖动。随着他唇缝轻启,死侍们得到了一个新的任务---这将是他们唯一能将功折罪的保命机会。


    -


    深夜,两匹快马在急速奔腾。


    “吁---”小津跳下马背,朝越城的城门看守亮出了万家军特有的令牌。


    苏更阑虽然胃里依然难受,但他在马背上强打着精神抱紧了宁谦,“别怕,冷静一点,老爹不会出事的。”


    宁谦身上的冷汗顺着脖颈滑入衣襟,“哥,抓稳了,我没事。”他的声音有些嘶哑,瞳孔里仿佛正下着一场暴雨,脸上表情更是说不出的僵硬,但他不想让大哥担心,所以也只能这么嘴硬。


    看守城门的小兵一瞧见令牌上的字样图纹就变了脸色,“放放放行!”早就下了钥的城门被迅速打开, “驾---!”宁谦是等也不等的就策马先行。小津紧随其后,极快地并驾齐驱,“你冷静一些。”


    不知宁谦是否听到了这句劝告,只见他一言不发,倒是策马的速度又快了些。


    宁家当初搬迁到越城,一是看上这里适合养老,二是考虑和显阳城的距离不算太远。宁家有丰厚的家底,所以无需为银子发愁;有几个孝顺的儿女和孙子,更不用忧心传宗接代。除了其他生意之外,老爷子把最挂心的书阁交给了可靠的义子打理。


    可以说,除了操心宁谦这个逆子之外,他是几乎没有后顾之忧的。当年出发去越城时喜笑颜开,还笑呵呵地说:“你们这群小崽子千万别来找我,闹心!”


    苏更阑扎根在显阳的这两年被琐事缠身,虽无法亲自看望,但心里是一直记挂着的,与老爷子经常通书信报平安。这一次他没有收到回信,起初以为是冬天多雨雪造成信使晚归,不成想却迎来噩耗。


    按照现在的话说,宁家在越城置办的别墅位于一线城市的郊区。胜在山清水秀、风景独到,是老年人的首选康养中心。但坏就坏在人烟稀少,出了事都很难被发现。


    “吁---”他们到了。


    只见朱漆大门上的铜环耷拉着,裂开的台阶缝隙里钻出几株萎败的野菊。宁谦凝视着透露出淡淡死气的宅院大门咬紧了牙关。


    他先一步下马,然后在下面接住苏更阑,小津同时伸手来扶,两个人的胳膊撞了一下,但他们这次没有针锋相对,而是同时说:


    “你去吧。”


    “帮我照顾我哥。”


    苏更阑紧忙道:“管我干什么呀,你快进去瞧瞧怎么回事!”


    宅子大门是上了锁的,宁谦望着旁边的高墙没怎么犹豫就飞身而上。飞檐走壁是当江湖大侠的必要本领,但不是教书先生的。


    苏更阑也不是第一次看人嗖嗖的飞来飞去了。


    “小津啊,快啊?”苏更阑单手搂住小津的脖子。但小津故意装傻,“苏先生,我不能带您进去。”


    “?”苏更阑问:“你第一次被阿炎指派给我的那日,不就是从高墙之外飞进来的?”


    噢噢噢,懂了,这就跟自己会骑自行车但不会带人是一样的。


    不能强人所难,小津这老实孩子跟他奸诈的主子不一样,不能欺负高中生。但又必须得进去看看,苏更阑于是盯着那把古旧生锈的锁,说:“这玩意儿能暴力拆卸不?”


    小津捂了捂自己的佩剑,目光看向别处,“不能。”


    “?”苏更阑这下纳闷了,“这又是为啥?”


    小津吭哧了半天,苏更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然后默默地站直身体,用平静的眼神审判着近身侍卫的微表情。


    “我记得我拒绝你随行了,但他还是派你暗中跟着。”苏更阑双手叉腰,“可以理解为他派你保护我,也可以理解为派你看着我。”


    “主主要是保护......”小津很少打磕巴。


    苏更阑:“你是他身边最得力的助手之一,他舍得放你跟我远行,要么是担心越城出乱子而我无法自保,要么、就是显阳已经出了乱子,派你防止我回城!”


    老实耿直的小津哪里经得住苏更阑的试探,不经意间的一个眨眼动作就暴露了心虚,心虚就代表着苏更阑猜对了。


    苏更阑的语气变得重了些,“你听着小津,这里头出事的人是我的恩师、义父,是在我潦倒迷茫快要饿死时给过我一口热汤的活菩萨,自我来到这里后,我把宁家和宁安城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你懂吗小津?”


    小津偏过头不敢看苏先生,但心里又被这话感动触动。


    不可以!将军吩咐过,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苏先生再被波及了!


    苏先生若知宁老爷的死讯,无非就是悲痛欲绝,只要时间够长,悲痛总会慢慢消散的。但若知道他一心爱戴的义父可能是通判敌国的奸细...那苏先生一定会发疯的!


    小津在脑海中天人交战了多久,嘴巴张来张去可偏偏听不到他说一句有用的话,苏更阑就等了他多久。


    后来苏更阑发现侍卫简直一根筋到无可救药!最终忍无可忍地亲自去扒墙翻墙。


    “苏先生你这是,苏先生你就别为难我啦,我家将军真的是为你好!”


    “他哪里为我好啦?难道藏着掖着就是为我好啦?”苏更阑边扒拉边气鼓鼓地说:“他没比我大几岁但一股子老态龙钟的爹味,我平时喊他两句金主爸爸他还真入戏了?”


    “呵呵呵真是搞笑,这世上就算我亲爹都做不了我的主,老子想干嘛干嘛,谁也拦不住我!”


    “苏先生你,你小心一点呀......”小津伸手也不是,不伸手也不是。脑子里谨记临行前师傅的教诲---不许肢体接触,小心将军用军法处置你。可是不接触不行啊,苏先生这样早晚得摔。


    弱弱犹豫的小津终于打定主意上前帮忙时,恰好苏更阑自己不小心崴脚趔趄了一下,“啊啊啊扶我,扶我一下。”


    小津心道摔得好,太妙了。


    “苏先生我送你回马车上去。”


    奈何中完毒赶完路的身子骨实在太虚,苏更阑也没想到自己蹦跶了两下就满头冷汗,胳肢窝的虚汗顺着大胳膊都留到了手心里。格外要强的苏先生发誓:“这次回京城后我是肯定要和你学武的。”


    “成成成,想学什么都成,咱们先速速离开这里。”小津说:“将军若是听到苏先生明日就回城的消息一定会喜上眉梢的。”


    “啥?”苏更阑被小津抓着走,云里雾里地反驳道“我没有打算明日回显阳!我连越城的日出还没见着呢我回去干嘛???”


    -


    陆家松的私宅门口,犹可见威严阴森的两个大石狮子镇守于此。这条长巷本不可能有任何活物经过,但今日却出现了。


    枣红战马踏碎门前寂静,每一步都仿佛溅起细碎火星。战马或是嗅到血腥气息了,故而表现的有些焦躁难耐,仿佛下一秒就要冲出去战斗。它的主人用左手轻抚马鬃低语,只是除了他自己,谁也听不到他说了什么。然后便能发现,在主人的安抚下,烈性马儿的喘气声慢慢停了下来。


    仅一人一马,便有了八百里黄沙掀起赤色巨浪的错觉,倒显得那对盛气凌人的狮子变得死气沉沉。


    陆家松走了出来,他的手上沾满了血。


    “吁---”阿炎赶到,后面还整齐有序地跟着十二名黑衣暗卫。


    阿炎望着自家将军的背影,深深地无声叹了口气,然后立刻从马背上跳下来,向陆家松行了礼,“见过陆公子。”态度不卑不亢,嗓音掷地有声。


    陆家松没有作声,而是缓步走向了阿炎,他盯着阿炎看了一会,忽然咯咯咯笑出声来,“瞧你忠心耿耿的样儿,和看家护院的狗有和区别?”


    阿炎皱了皱眉,只一眨眼间就恢复如常,“陆公子说的是。”


    “我当着你主子的面侮辱你,但他连为你出口气都做不到,跟着这样一个窝囊无能的哑巴将军,你难道就不心生怨恨么?”


    “一个哑巴,带一条狗,哈哈哈......”陆家松旁若无人地指着他们大笑,嘲笑,疯笑。


    这声音太刺耳了,阿炎差点没藏住嫌恶的表情,他抽空用眼神请示将军,但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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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轻很轻地摇了摇头。


    他们的原计划是把宁老爷偷偷转移走,所以早就给地笼里安插了万氏暗卫。今日只待陆家松动手凌虐,暗卫趁机用药让他假死,然后趁乱偷梁换柱。怎料陆家松突然发疯,他不止想要发泄怒火,更想直接杀了宁老爷。


    暗卫将此变故传出以后,阿炎便立刻安排了老管家前来制止,可惜的是老管家牺牲在这一回了。


    阿炎问过他的将军:“老管家在相府已蛰伏十五年之久,帮助我们打探过不少重要情报,您为了苏先生而启用一个对我们而言如此关键的人...真的值得吗?”


    将军只道:“宁家人是他的软肋,把宁老爷控制在我们手里,苏更阑将别无选择。”


    阿炎重新回视陆公子,“公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想必您已知晓我们的来意。”


    “若是我偏不放人呢?”陆家松忽然紧紧盯着阿炎的眼睛,挑衅问道。


    阿炎:“若您执意不放人,那苏先生即刻便会知晓宁老爷身上的伤来自何人之手。”


    陆家松:“一个酒楼东家罢了,满眼装着铜臭的虚伪商人何以担得起谈判筹码?”


    阿炎没有反驳,而是继续道:“若您放人,苏先生便会知道,您才是真正挽救宁老爷于水火的---救命恩人。”


    很显然,陆家松的瞳孔微微睁圆了。


    ...


    夜里,将军府内,万尧清又在翻阅手语书了。


    阿炎立在一旁,“将军,想来苏先生不会怪您的。”


    “我对他隐瞒的事太多,他怎会不怪?”将军的语气虽平淡,但依然能听出里头潜藏的一丝压抑痛苦。


    “他救了我的命,我却害得他家破人亡,怎会不怪?”


    阿炎久久地沉默着。


    他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上一次宁安古城时,将军本意是利用苏先生钓出陆家松,指望苏先生在严刑逼供下吐出城防图藏在哪里。这样一个极其简单易行的方略本不可能出任何问题,但问题还真就出现了,出现在将军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心软上。


    将军居然命令阿炎将玉骨哨赠予苏更阑。


    一面利用他,一面保护他。最后甚至不惜亲身混在暗卫中前去救人。


    自那日起,阿炎便确认了:苏先生就是将军心尖上的那个人。


    再说今日,将军嘴上说控制宁老爷是为了得到城防图的下落,但旁观者清,阿炎从字里行间中读懂了将军的真实想法,那就是将军担心苏先生投靠陆家---将军不能失去苏先生。


    不论是从利益还是情意的立场去想,将军都不可能允许苏先生逃离掌控的。所以,苏先生必须暂时远离京城,不能有被陆家松要挟的机会。


    巧就巧在苏先生自发主动地要求远行,本在头痛的阿炎顺势而为,以最快速度下令小津前去看住苏先生,并且叮嘱千万不能让他知晓宁老爷人就在京城。


    越城的局虽不是由将军主导,但他们从一开始就知晓了老丞相的阴谋,在明知苏先生看重宁家人的前提下选择了袖手旁观。


    将军给寂声楼花再多的银子、再怎么宠着苏先生都是没用的,因为宁老爷已经被折磨的不成样子,而本来他们只需勾勾指头就能阻止这一场惨剧。阿炎根本都不敢设想,倘若未来某天苏先生知道了一切后会是怎样的反应?


    若苏先生知道了宁老爷很可能就是当年纵火投毒的主犯之一、知道宁家除了宁谦清白之外,其他宁氏族人其实是敌国安排在京城旁边的细作...为什么大火那日全家只有苏更阑被支来显阳城,或许细作一时心软,年迈的宁老爷因破天荒放过了一个无辜的人。


    当这个世界上发生什么事关重大的事之后,这件事最后总会不了了之。就是因为它太大了,所以无法彻底厘清里头的利害关系,无法将真相明晃晃的大白于天下,若真告知天下人,那就得翻天覆地了。


    宁家是敌国安插的眼线,虽然如此,宁家的生意却早已渗透到前朝后宫里的许多家族,有多少人在暗地里借助宁家的手敛财,这是无法细深究的。


    既要除掉宁家,又不能影响朝廷声望,这桩棘手之事被交给丞相府去办。只不过老丞相在这事里藏了私心,那便是嫁祸给对他们威胁极大的年轻将军。在荣华富贵里慵懒惬意的老丞相哪里会在意百姓们的死活呢?


    于是啊,睡梦中的宁安百姓便沦为了祭品。


    “不重要了。”将军的指腹抚弄着手语书的第一页,那句【海晏河清】的墨迹早已变淡了许多,不知被抚摸过多少次。


    “只要他能平安无虞,我此生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