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忘记我。”


    洛念安猝然睁眸，从睡梦中惊醒，脑中思绪尚未清明，来不及辨出发生了何事，泪水却止也止不住地从眼角滑落。


    她躺在榻上，无声流泪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是个梦境。


    她总是梦到那一幕，痛苦钻心刺骨，令人窒息。


    洛念安坐起身才能喘上一口气，面上的泪水越擦越多，止也止不住。


    不出意外的话，今夜又是一个无眠夜了。


    她在床榻上坐着，盯着不知名一处出神，不知过了多久才平复下来。


    洛念安下床，黑暗在她面前撕开一条裂缝，她前脚迈入裂缝，后脚便出现在了安乐殿内。


    今夜是月圆之夜。


    在数不清的无眠的夜里，她都会来这里，坐在廊下，借着月色赏花，借着繁花赏月。她现在尤其喜爱天上的皎月，每每抬头看月，她都会祈祷，祈祷月神能将她心爱之人带回身边。只是一人独坐难免寂寞，洛念安缓缓走着，穿梭在玉兰花间，芳香扑鼻，霎时间，仿若置身于一个温暖而又熟悉的怀抱。


    不知不觉间，洛念安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若是现在不慎迷路，大抵是没有人会恰好出现，再带着她回到寝殿。


    洛念安四下看了一圈，又觉得此地眼熟，半晌，才反应过来，寻着记忆往前，来到了檐下的岔路口。她扭头往右侧看去，若没记错，那里是一座空牢。这样想着，洛念安的视线转向左侧，她记得上次刚想去探索一番时，被突然出现的洛太初打断，并带走了。


    洛念安原地驻足片刻，鬼使神差地，脚步一转，往左侧走去。


    岔路往左有一侧石壁，这处两侧都是石柱，看似与旁的地方并无两样。洛念安无所事事地继续向前，走着走着，便走到了尽头。面前只有一座石壁，除了石壁，周遭十分干净，并没有类似机关的东西。洛念安原地来回走了两圈，半晌也没想通这条道路存在的意义。


    或许是单纯用来散步？


    这样想着，洛念安停在石壁面前，抬眸细细看去，发现这砖打磨的十分平整，砌墙的手艺也是顶好的。


    洛念安莫名点头，连声道：“不错不错。”


    话音未落，面前的石壁忽然裂开一道缝隙。


    洛念安一愣，顿时闭了嘴。她往后退了几步，惊讶地看着面前的缝隙越来越大，墙壁缓缓向两侧移动着，不消片刻，便开了一条容人通过的小道。


    洛念安愣了一会儿，抬腿试探性走了进去。眼前一片漆黑，内里伸手不见五指，她正欲托起掌心焰看看情况，身侧忽然窜起一蹙火苗，往两边蔓延开，光亮瞬间袭来，洛念安尚未反应过来，被这光刺得闭上双眼。适应片刻，才缓缓睁开。


    身后传来异动，洛念安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见到是石壁闭合，才回眸过来往里看去。


    入眼的便是一件粉底鎏金凤尾裙衫，架在房屋正中，异常华丽耀眼。


    洛念安眸光一凝，迈步朝那件华服靠近。初见只觉眼熟，再细细端详一番，洛念安猛然顿住。


    这不是……她过去的旧衣吗？！


    洛念安惊愕万分，记忆冲破屏障，越至五百年前，他们初见那天。


    那时，他只是孩童，尚不知其名。


    ……


    洛念安救下那从高楼掉下的小孩子后，有人提醒：“快带那孩子去医馆找个大夫瞧瞧吧，浑身是血。”


    “医馆？大夫？”洛念安初到人界，心中疑惑，虽不知人间的叫法，但她也知道在神界受了伤该找仙医官，猜测大概是如此，又想起游荡时似乎确实看到过有牌匾上写这么两个字，便抓紧抱着那小孩子离开。


    循着记忆进了医馆。有大夫迎出来，洛念安道：“快看看他的伤。”


    说着就要把小孩子放到椅子上。准备松手，却发现他紧紧攀着自己的肩头纹丝不动，洛念安觉得好笑，摩挲着他的后背轻声安抚道：“没事的，让仙……大夫看看你身上的伤，不然严重了会死的。”


    那大夫看了一眼洛念安，再看向她怀中的小孩子，忽地面露难色，又看了一眼洛念安，神色才恢复如常。


    这边洛念安安抚了好几句，才将小孩放下来。大夫上前来，首先就是要拆他脸上的绷带。小孩子却极力反抗不让他动。


    “这……”大夫看向洛念安。


    洛念安上前来蹲在他身边，轻声道：“拆了绷带才能治你的伤啊，你配合一下这位大夫好不好？”


    小孩子沉默不语，本来看着洛念安的大眼睛听言又转向另一侧，满身写着抗拒。


    “……”洛念安只能无奈地对大夫道：“那就先看其他的伤吧。”


    见大夫要脱他的衣服，洛念安准备到门外去等着。谁知她刚一转身，就听见身后的大夫“诶”了一声，接着自己的裙摆就被人紧紧攥住。


    她回头看去，见小孩子攥着她的裙摆，巴巴儿地望着她，那眼神颇有些楚楚可怜。


    洛念安有些哭笑不得，伸手握住那只黢黑的小手，道：“你好好配合大夫，我就在外面等你。”


    见他依旧不撒手，洛念安保证道：“真的，我不会骗你。”


    大约一刻钟后，大夫掀开门帘走了出来，先是叹了一口气，才对洛念安道：“外伤都处理好了，你走之后，他也愿意解开脸上的绷带。只是这孩子肋骨断了两根，左胳膊也有轻微骨折，右脚踝扭伤，肿的老高。”


    洛念安试图理解了一下，然后问道：“很严重吗？”


    她能感受到大夫的沉默，随即听到他有些气急败坏地道：“当然严重！按理说他应该躺在床上动都动不得！”


    洛念安能从他陡然拔高的声音里听出事情的严重性，沉默片刻，又抓住了另一个重点：“他的脸上为何缠着绷带？”


    大夫从他们的穿着打扮上猜出了两人应该不是一道的人，于是道：“他啊，脸上有……哎哟！”


    两人都被突然出现在身边的孩子吓了一跳，只是大夫的反应更激动一些。


    大夫惊魂未定：“这孩子，你跑出来做什么？诶？！按理说你应该是走不了的啊！”


    小孩似乎想抓洛念安的衣摆，但是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她那身粉面金丝华丽无比的裙衫，顿了一下，缩回手，依旧是抬着头，定定地看着她。


    大夫对着小孩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摸着胡子思索良久，口中念念有词：“真是奇了，这怎么还能看着跟没事儿人一样，真是奇了，奇了……”


    洛念安不懂他为何如此神神叨叨，伸出一只手递给那小娃娃。明显感觉到对方怔了片刻，才抬起胳膊牵住她的手。


    “罢了，我去抓点药，你把他带回去好生将养着。”


    洛念安接过大夫递来的药，牵着小孩欲出门离开。


    “诶，诶？诶！不给钱呐？”大夫追着拦在她面前。


    “钱？”又是这个东西，洛念安不解且理直气壮：“何为钱？我没有。”


    “没钱你来看什么病啊？！”大夫急了。


    洛念安更不解：“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为何要钱？”


    “诶？！我不赚钱我吃什么喝什么？”


    “外面街上都是，也没谁拦着不让你去。”


    大夫一插腰：“我看你就是没钱想抵赖的！今天不给钱你就走不了了！”


    话音刚落，洛念安就发觉手上一松，那小孩猛地冲了上去，一下子将大夫扑倒在地，对他又是咬又是捶又是踢的。


    眼见着外面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洛念安一是想起大夫说这小孩子不能动，二是怵自己又要被抓进那个又黑又脏的地方。忙上去把小孩子拉开抱进怀里，对那大夫道：“你放肆！本宫乃公主殿下！”


    那大夫被打急眼了，跳起来道：“我呸！什么狗屁公主殿下？我看你是失心疯了吧？有哪个公主殿下连个看病抓药的钱都给不起的？！”他边说边往人群走：“大家快来瞧快来看啊！有人带孩子来看病不给钱还打人！你们说这是什么道理？！还说自己是什么公主殿下！”


    洛念安眼见人们看向她的目光变得古怪，然后开始窃窃私语，接着对她指指点点。


    忽地，一股巨大的无力感伴随着恐惧席卷而来，将她淹没，瞬间沉底，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她只能徒劳地说着一些苍白的语言：“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本宫是公主殿下，本宫就是公主殿下！”


    “什么人啊？”


    “就是，怕不是穷疯了吧，脑子患了病。”


    “笑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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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连看病的钱都给不起，还说自己是公主殿下，她要是公主殿下，那我岂不就是皇帝老子？”


    “真是疯子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她身边那小乞丐是谁啊？不会是她弟弟吧？我看她那身行头该不会是她弟弟乞讨来的吧？”


    “说不定背地里还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被哪个富老爷看上才置办的这身行头呢。”


    “可不是嘛。”


    流言蜚语如利箭射来，将洛念安刺了个千疮百孔。她蹲在地上一只手捂着耳朵，一只手拉着又要冲出去的小孩儿。他被拉着，到也没往外冲，只是转过身来，牵起洛念安的另一只手捂住她另一只耳朵，然后两只小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和她一起，抵御着流言的入侵。


    洛念安跑了，一路上跌跌撞撞，比一开始到这里的时候更加迷茫。她百年养尊处优，从未如此狼狈不堪丢人现眼。


    不知过了多久，洛念安才听到身后紧跟着的脚步声。反应过来后发现自己已经跑出了城外，穿进了一片树林里。


    她停下脚步，回头往身后看去。


    是那个小孩子。


    “……”


    他不是受了很重的伤吗？是怎么一路跟着跑过来的？


    见洛念安停住，他也停下脚步，和她隔了一段距离，没有继续走到她身边，也没有离开。依旧是那样，专注地看着她，只是此时，他那双大眼睛里充斥着本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担忧。


    相顾无言许久，洛念安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不回家吗？”


    小孩子摇摇头。


    洛念安委婉道：“你，是小哑巴？”


    小孩子依旧摇摇头，但总算是开了口：“不是。”


    “哦，”洛念安莫名松了一口气：“那，你不回家吗？”


    他还是摇头，道：“我没有家。”


    洛念安朝他走近一步：“你的父母呢？”


    小孩子平静地道：“都死了。”


    洛念安被噎住，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间，她已经走到那小孩面前，蹲下身子，平视着他，她很想安慰他，于是道：“我也没有家。”


    他声音小小的：“你爹娘也死了吗？”


    却颇有些震耳欲聋。


    洛念安沉默了一下，道：“那倒没有。不过我被赶出来了。”顿了顿，她继续道，“他们不要我了。”


    听到这，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洛念安搭在膝盖上的左手的小指。


    洛念安垂眸看了看那只小黑手，她明白他的意思，又想到被众人谩骂时，他帮忙捂住自己耳朵的举动，发自内心地笑了笑。片刻后，又问道：“我该怎么称呼你呀？”


    小孩子摇头。


    洛念安歪头：“摇头是何意？你没有名字吗？”


    “没有。”


    洛念安觉得不可思议，思索了一下，道：“不应该吧，每个人都应该有名字吧。比如说我，我……”


    她话还没说完，小孩就抢答道：“你是公主殿下。”


    “……”洛念安盯着他看了半晌，忽地笑了，带了些苦涩和自嘲：“但我现在好像不是了。”


    那小孩却认真无比地道：“你是的，你就是的。你看起来就应该是公主殿下。”


    他天真的话拨散了一些罩在洛念安心底的阴霾，她挑起眉：“为何这么说？”


    “因为……”他嗫嚅着，低下了头，满脸的绷带让洛念安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能勉强听见他道：“反正你就应该是公主殿下。”


    洛念安愣了愣，又轻轻笑出了声。扶着他的胳膊将他往怀里带，问道：“你年岁几何？”


    “十岁。”


    洛念安不清楚人间十岁的小孩子是怎样的，只是觉得他太小了，又瘦又小，她抱着都毫不费力。这么想着，她就抱着他站起身。感受到小孩子在怀里的扭着腰，似乎有些抗拒，她微微一怔，想到郎中说他伤得很重，便问道：“怎么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小孩子摇头，小声道：“我太脏了，会把你这件漂亮的衣服弄脏。我会自己走的。”


    洛念安一边想笑，一边又觉得心里发酸：“你受伤了，再说脏就脏了吧，反正这么多天它早就不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