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胜

    宽阔的猎场,有马蹄声嘶鸣。
 




    “签生死状可再无反悔之机,长公主可要考虑清楚。”阿单余看似劝慰,实则更像是步步紧逼。
 




    姜回没错过他眼中那抹意料之外的惊喜和一闪而过的杀意。
 




    更何况,他看向皇帝,或者“龙椅”的眼神藏着不尽的野心,似乎,还有些憎恨。
 




    看来,这东羯族果然狼子野心。
 




    姜回并不答话,提笔,蘸墨,落笔一气呵成。
 




    她签完便去更衣,徒留下阿单余还在沉吟,显得分外拖泥带水,不如一女子果决。
 




    姜回背影挺直,不少人眼中闪过欣赏,不管结果如何,能有这份胆量,都不愧是北朝的长公主,风采难忘。
 




    至于傅婕妤则是暗道姜回愚蠢。
 




    身为公主,不好好坐在这里安享富贵,偏偏要不自量力去出头,若是斗花争艳,琴舞书画,能不费吹灰之力得风头名扬京城,她也敬姜回是个聪明人。
 




    但眼下,却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却只为了争一时意气,百损而无利己,傅婕妤觉得,姜回简直是天底下最为愚蠢的赌徒,秉持一腔热血上头,就全不思量退路得失,甚至连身家性命都罔顾。
 




    她以为旁人会赞叹她为维护北朝尊严挺身而出的英勇?不,旁人只会觉得她此举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这样的莽撞,好似拿价值百金的玉去碰石,只为了听那清脆一响,实在无知可笑。
 




    姜回换了一身深蓝暗纹绣双窠云雁箭衣,一身明艳利落,步步而来,如同一位英气的女将。
 




    宫中内侍拿了三把弓放在姜回面前让她挑选。
 




    一把白牛角长弓,一把黑漆弓、一把精致小巧的短弓。
 




    薛衡注意到姜回试弓的动作,心中划过一抹异样,似乎,这一幕在哪里见过,因着这份莫名的情绪,他鬼使神差走到她身边,拿起一把弓道:“这把反曲弓轻便、灵巧,且适合伏击。”
 




    女子使长弓,拉弓时劲力不及男子,出箭缓慢便易落于下风,不如选短弓更为稳妥。
 




    日光洒在青年坚毅的侧脸,褪去当年青涩,反而变得沉稳、可靠,成长为足够能成为支撑的大树。
 




    姜回忽然恍惚想起,那年冬日,少年从山上飞奔而下,一路跑一路呼喊她的名字,以至于那日山谷到处回响,久久不断,他手冻的通红,纯朴脸上满满笑意,眼神青涩热烈:“这株冰凌花赠给你。”
 




    “山涧最美的冰凌花送给全天下最勇敢的姑娘。”
 




    冰凌花五年才能开花,昼开夜合,顶冰开花雪中发芽,想要在它盛开的那一刻摘下,不但要有机缘遇见,更要在它将开未开时在冰雪中下功夫苦守,不但寒冷,也要冒着空手而归的风险,是以,鲜少有人去做这件事。
 




    连姜回也没有做过,她也并不热衷花草。
 




    只是,没有人会在被此郑重相待时没有一丝感动。
 




    两张青涩和成熟的面庞在姜回眼前交替划过,她怔了怔,方道:“薛大人。”
 




    正欲接过,一道身影突然从斜刺里陡然出现,与此同时,她手里被塞进一把坚硬的紫檀弓。
 




    “强弓劲弩,既要杀人,当用利器。”
 




    “此弓,一箭可穿石。”
 




    裴元俭握住姜回的手带她一同将弓拉开,让她感受这把弓的力量。
 




    他下巴不经意蹭过她头顶,握住她的那只手修长、筋络分明。
 




    他今日穿的格外不同,紫金冠束发,腰间皮质蹀躞漆光冷质,一身银白暗花缎面镶边浅蓝色暗花软绸箭袖,衬得风骨卓荦,光彩溢目。
 




    “记住,看准你的目标,你的箭,就是你的眼。”
 




    他灼热呼吸洒在她耳垂,酥酥麻麻的痒,姜回心忽然跳的很快,好似鼓点,为了挥退这股不自然,她仰着头道:“裴元俭,这是谁给你备的衣裳?”
 




    裴元俭一顿,不明白怎么突然说起他的衣裳:“有什么问题?”
 




    姜回认真点头。
 




    “这件衣服很丑。”末了,她补道。
 




    “像是只扎了孔雀羽毛的公鸡。”
 




    裴元俭面色一变。
 




    薛殷跟在身后,没控制住大笑出声。
 




    昨日他同枢密院的一个小侍卫说到兴起,不知怎么说到裴元俭的婚姻大事。当值议论顶头上司自然不妥,于是薛殷拉着小侍卫躲到了僻静的大石头后面偷着说。
 




    “这少年夫妻老来伴。自然还是年岁相当者才是佳配。长公主如今对大人失望,选择谢大人也是良缘。”
 




    回廊中,裴元俭脚步一停。
 




    “可大人相貌好。”小侍卫替裴元俭争辩,“即便是谢大人,也略输一筹。”
 




    “你懂什么?”薛衡道:“再好的皮囊也抵不过岁月侵蚀。只要再过二十,不,十年,大人便将近不惑之年,脸上皱纹丛生,背也佝偻,早已是昨日黄花,而谢大人却春秋正盛。”
 




    小侍卫还欲再说什么,脸色忽地一变,薛殷却还在怅然。
 




    “这相貌固然重要,但年轻才是咱们男子的本钱。”
 




    小侍卫看着裴元俭阴沉的面色,竭力替薛殷挣扎,重重咬道:“裴大人英才绝艳,远不是谢大人所能及。”
 




    薛殷点点头,他们看自家大人自然是好,但未免是看自家人有失偏颇,小侍卫年少不懂,这做人啊,话不能说的太直,要八面玲珑,所以嘴上谦虚,语重心长的口气道:“大人虽属文官,可却是陛下的手中刀,和谢大人一文一武,各有千秋。”
 




    转头,却看见自家大人那似笑非笑的眼神。
 




    虽未发一语,却让人寒毛倒竖。
 




    薛殷为这个眼神辗转一夜,第二日起了个大早敲开千金阁的门,斥半数家产买了这件箭衣放在裴元俭房门前,附上一张字条。
 




    人靠衣装马靠鞍,凭借此衣,大人定能常青不败。
 




    裴元俭冷冷一嗤,到最后却又鬼使神差穿上了这件箭衣。
 




    却没想到,姜回竟然如此说。他眸色飞快划过一抹微黯,却很细微,旁人无从察觉,只看到他依旧漠然的神色。
 




    姜回心突然疼了一下,唇抿的很紧,强装着脸扭过头,却看见薛殷灿烂的一口白牙,她脸色顿沉:“你笑什么?”
 




    “是笑你脑子拎出来称没有蚂蚁重,就算穿一身华服,也突出的像是百里挑一。”
 




    她说的口吐珠玑,眼神从下至上将薛殷打量,面色平静,那股不言而喻的讥讽却异常刺人。
 




    薛殷呐呐闭上嘴,知晓姜回语气不好,却不明白她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