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机锋

    已近戌时,普化禅寺的僧人正在吉水殿中焚烧持咒,打坐诵经。
 




    荒山下已然升起篝火,有几人正在不远溪水旁插鱼,薛殷围在裴元俭身旁,满腹话正说到兴起。
 




    “也不知道她是用了什么法子居然知道我跟踪她,还点了出来要我帮他擒住尤二。”
 




    “我一想。”薛殷正想道破裴元俭和姜回的关系,又想起大人“腼腆”,当着他们的面是决计不会承认对姜回的心意,又因初涉情爱连遮掩都做的太过,恨不得一副与姑娘水火不容的架势,只得又把话咽了回去。
 




    大义凛然的壮志升到一半又缩成“恭敬”:“大人方才就说绝不能放过此等穷凶极恶之徒,我自然唯大人之名是从,这么一想我便答应了。也不是为了帮她,但是怎么也是帮了她。”
 




    “谁知最后。”薛殷愤愤:“她第二句话就是要我走,我就没见过这样翻脸无情的,还是个姑娘!”
 




    “翻脸无情?”
 




    一道声音突然响起。
 




    “对!”薛殷终于找到了理他的知音,险些热泪盈眶,“她先前让我帮她,那叫一个和颜悦色,转身,就让我孤单单的走。”
 




    “你就说,这是不是?”薛殷抬头,看见眼前立着的姜回,惊得把话生生咽了回去,险些呛死。
 




    “你你你。”
 




    “我怎样?”姜回道。
 




    薛殷听着她理直气壮的语气,只觉得看到青天白日诈尸,还咕噜着青白瞳盯着他瞧,悚然之下一个字也憋不出。
 




    最后,慢慢的,委屈抢过一边薛揆烤好的鱼,含泪咬了一大口。
 




    姜回:“……”
 




    姜回不再看他。
 




    架起篝火靠近岸边,湖水映月清澈,一片洇绿草地上长着小朵枳花,枝头盈绿,随风微曳。
 




    而男子便坐在篝火前,刀刻般天成的俊美五官掩在火光之中,看不真切,却让人难以忽视。
 




    深不可测。
 




    姜回抿抿唇,心中升起浓浓的忌惮,打发了小满退下,目光抬起。
 




    意思不言而喻。
 




    “薛揆。”裴元俭终于出声,平淡的语气含着命令。
 




    薛揆得令,拉着还在吃的薛殷去往稍远的火堆。
 




    很快,这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姜回从裴元俭对面坐下来,篝火隔开距离不远不近,既足够真诚又充斥对峙的戒备。
 




    “裴大人。”姜回温和道。
 




    “不敢,长公主身上的秘密太多,一个时辰恐怕不够,不妨再耽搁些时辰,才能说的清楚。”裴元俭漆黑的眼被火光映的更加明亮,仿佛轻易便看透人心,戳破她脸上维持的假象。
 




    姜回神色微沉,一个时辰正是她下山的时长。他这是在说她故意让他等。
 




    此人当真锱铢必较。
 




    “我是个无事可做的闲人,倒忘了裴大人时间金贵。”姜回扯起唇假笑道,“不过,大人何必要在这里等呢?”
 




    裴元俭这才认真的看了姜回一眼。
 




    月光织雾清霁,如细绢纱般薄柔,一层层细腻的洒在少女瓷白小脸,宛若一株凝露百合洁白无瑕,此刻唇瓣微弯,更为纯澈动人,只是看着便会让人情不自禁的深陷进美丽的漩涡。
 




    只有不受所惑,才能看清那张芙蓉面上的清冷和夺魄伤人的冰锐棱角。
 




    裴元俭只看一眼,便神色淡淡的收回,“不急,今夜还长的很。”
 




    “裴大人的意思是,若是我不能给大人一个满意的答案,怕是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姜回轻慢的戳破他诱话的安抚说辞,明明此刻连性命都掌控在他手里,却仍就像是园中闲庭信步,有着随口而出玩笑的闲适。
 




    仿佛她另有底牌。
 




    “裴大人当真是无情,难怪。”早就过了弱冠,也不见半点要成亲的迹象,怕是凡俗女子都“配不上”。
 




    月光盈庭满池,隔着一道篝火的年轻人脸上没有半分对她未尽之语的好奇,而是拿出一方藏蓝帕子缓缓打开。
 




    碎裂的螭衔芝纹玉璧静静躺在上面,在月色照耀下,仿佛玉中绿髓生出眼睛幽幽流动,在一片沉寂中显得尤为瘆人。
 




    男人目光冷沉,薄唇不紧不慢勾起:“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不知,这时机二字,长公主如何解?”
 




    对方的面色不改,比起以前尚见血气的锋芒毕露,此刻的裴元俭,如这看不见尽头的长夜,一举一动都裹挟着极其强大的压迫感,真真正正成为了城府深沉、心机缜密的枢密院正使。
 




    姜回冷冷的看着他。
 




    这句话,相比暗流涌动的讥讽,更像是一句平静的判词。
 




    不过半日,就对她与张喆文、王贵的恩怨了若指掌,由此明了她在县衙门前刻意为之的“刁难”,看破她借盂兰盆会的法事引出王贵,一步一步就是为了逼迫他们动手。
 




    甚至今日之变就是她在时机不到之前贸然出手,却没料到黄雀在后的运筹帷幄之外天外有天的道理,险些因王贵等人的后手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之地,更有“玉皇庙”的谋划,若无意外,纵使她今日逃脱,也已经彻彻底底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盛玉之椟,若藏锋之刃不够锋利,纵为天下所趋,也唯有玉碎一个结局。
 




    然则,纵使阴差阳错,他救了她,可被人看破的感觉,极其不好。
 




    “裴大人算无遗策。”姜回脸色隐隐难看,皮笑肉不笑的道。
 




    “郑从贲已死,尸首落入河中。”姜回话音一转,“想必已在大人手中。”
 




    姜回问着,却并不需要答案。拨了拨枯枝,抽丝剥茧般继续:“当夜船只遇火,纵使剩下些许残骸,重要的东西却已然被焚毁,如此,最显要的证据消失,只能顺着郑从贲往他过往接触过的人慢慢去查,着实费时费力,也许查到最后,都得不到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