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赴 作品

37. 射箭三支

    盛京。
 




    日出薄冥,阴云覆顶,小雨如丝般淅淅沥沥下起来,落在河边浓密草被,五颜六色的小花被雨珠打湿,一地残叶。
 




    一阵嘈乱的马蹄声从东边响起,十几个黑衣甲兵疾驰而来,雨点落在袍角,洇湿后转瞬不见痕迹。
 




    率先一人,身披黑底暗红重工刺绣斗篷,偶露出腰间皮质腰封无一丝花纹,漆黑冷冽,乌冠束发,眉眼深冷,雨声渐肃,越发显得寒意逼人。
 




    自远而近时,马背上年轻人勒马疾驰的英姿镌刻进眼中,墨发与袍角在风雨中迎风鼓荡。
 




    可谓意气衔芳,卓荦群鹤。
 




    此人便是北朝第一权臣——裴元俭。
 




    枢密院正使裴元俭,不及弱冠之年便高中会试榜首,却在殿试之上被众臣不容,连番参他“卑不抵位”,最终被逐末为兵部一个饲养马匹的九品小官,升迁无望,仕途本该就此戛然而止,却在次年秋狝围猎因救驾有功被提拔任御前禁军首领,从此一路高升至枢密院正使。
 




    北朝开朝以来,奉行“院有发兵之权,而无握兵之重”。也就是说枢密院自古有权无兵,陛下却对裴元俭格外恩宠,特破例允其二者兼之,兵权皆在手中,又得陛下宠信,自然权柄滔天,满朝上下,无可争锋。
 




    自裴元俭受命追查郑从贲因而奏行《缉盐保甲条例》之后,边陲小县通陵尚且局势严峻,盛京处于北朝之都,更是风声鹤唳,大小官员人人自危。
 




    盐案一事牵涉广大,不少官员牵涉其中,唯恐下一个便是自己。
 




    是以明知裴元俭权重,亦有官员顶风参奏,言称。
 




    “枢密院正使裴元俭独权专横,行事狂悖,陛下尚行宽大之政,裴大人公然违逆陛下之意,所言所行皆图峻法之严苛,而全不将北朝百姓性命放在眼中,弑杀残暴,罔顾人命,牵涉无辜者实有巨数,请陛下降责并收回成命。”盐铁司副使杨毂道。
 




    “裴大人此举依下官看来,实为操行弄权之举,死者不可复生,刑者不可复属。万民当得以有改过之机,而裴大人却不闻辩驳立斩不赦,更甚牵连之广,骇人听闻,由此看来,裴大人立此条例,只为扬威逞风,全无为陛下分忧为北朝尽忠之意。陛下应当处以杖刑斥责,不令此风盛行,以正百官之心。”此人乃御史寇之丞。
 




    “酷政杀人恐动摇国之根基,不如把贬谪改为停俸降级,以力缓而事美。”鸿胪寺少卿谭承平毕恭毕敬道,言外之意企图让陛下缓而放之。
 




    裴元俭唇角凝笑,眼神无波却令人胆怯,朝堂中一时落针可闻。
 




    裴元俭自百官中走出,站在正中,神色不改,道:“陛下,臣观三位大臣对《缉盐保甲条例》之解至深,更甚于臣,臣愿推举三位大人主管此事。”
 




    此话一出,不少人当即对之怒目而视,却又不得不隐忍不发,退回原位,至此,此事暂时作罢。
 




    一行人途掠山林,乔木逐渐稀少,依稀可见重檐寺庙。
 




    清泉寺青石阶下不知何时停着一辆马车,四周空寂无人,庙门忽然打开,从中执伞走出一人。
 




    油纸伞面绘着群山行舟图,纹样绘制得格外精美细致,笔墨疏淡合宜,松云浅韵,仿佛静生动景,舟上客下一刻便会于烟波浩渺之间踏舟而去。
 




    微微倾斜,替送客的小沙弥遮住潲雨。
 




    “谢过施主。”小沙弥点头致谢。
 




    那人道一声不必,转身拾阶而下,淡青织锦长袍不沾泥泞,腰间羊脂白玉刻古文勒子吊坠纯白温润,上缀赤云珠颜色透亮,光泽耀眼。
 




    清泉寺是盛京大寺,便是建于京郊深林,也一样香火旺盛,人声鼎沸。只因雨丝不绝,山路泥泞才辟得一方寂静。
 




    上山的青石阶绵长至山顶,曲径蜿蜒,沿山红叶片片,奇峰千尺叠翠,清泉脆流,阶面光洁如镜,连苔痕都无一丝,隐约可见疏林倒照。
 




    那人步步而下,风声雨疾,雨点混着流水声砸在伞面,颇有几分山林观雨之趣。
 




    马蹄溅起泥点落在马车,眨眼便要离去。
 




    “裴大人。”
 




    “吁。”裴元俭手勒马绳,马蹄高高扬起,侧身回眸。
 




    薛揆在身侧道:“此人名叫谢如琢,乃大理寺右丞。”顿了顿,又补道:“也是文渊侯府谢家世子。”
 




    谢如琢油伞微微抬起,露出整张脸,身后绿意疏阔,雨不知何时停了,山间雾气飘渺,天穹风清无云,朗朗莹泽。
 




    长发以银冠束起,眉目清俊濯尘,身姿清瘦挺拔,似山间仙山一株霖霖青竹,风霜雪欺,也矗然屹立,走动间可见谦和端方,随他走下最后一级青石阶,脚边一方水潭清澈,衣袍随之微微拂动,好似湖面溅起涟漪。
 




    裴元俭端坐马背,默然不语,显然是在等他开口。
 




    谢如琢抬眸望着这位权势倾天的枢密院正使,眼眸微动,不知为何,竟一瞬间思及半年以前,在谢家祠堂,他们第一次见面。
 




    这位裴大人在夜深人静之时突然登门,却不曾惊动奴仆,若不是他恰巧站在窗外,也不会知道,如此大费周折,却只是上了三柱香,给他的妾室。
 




    虽是一日作罢深夜时分,但除了府内奴仆之外,她的亲眷父母,无人曾给她上香,裴元俭是第一个给她上一柱香的人。
 




    他不知她何时与这位裴大人有过焦急,却似乎从这位心思莫测的大人身上感觉到明显的薄怒。
 




    谢如琢不在想,收起油纸伞搁置在台阶旁,而后方拱手道:“裴大人,下官贸然阻拦,失礼。”
 




    “谢世子,请直言,大人还有要务在身。”薛揆道。
 




    即便裴元俭手下如此不客气,谢如琢仍面色平静,语调谦和却含着隐隐的锋锐:“裴大人,法者,将用民之死命者也。用民之死命者,则刑罚不可不审;刑罚不审,则有辟就;有辟就,则杀不辜而赦有罪。”
 




    “依《北朝刑律》,持械盗盐私售者,处以死刑。私煮、私贩一斤以下施以杖责、罚没家产,私贩一斤以上,处以死刑。对告捕、揭发、捕获私盐的赏格以及对私盐犯折杖减刑,荫赎,赦免。走运私盐多有朋党,亦有轻重,刑罚也应不同。请裴大人依照刑律将犯者交由大理寺审问惩处。”
 




    裴元俭还未出声,来时方向忽然有三辆马车疾行而来,其中两辆马车落后中间那辆,隐隐有些视之为尊的意味。
 




    薛殷忽然俯身摸了摸马头,青涩圆润的脸上流露出过于明显的伶俐,反倒有几分憨,嚯一声,声音不大不小:“今是什么日子,连番来堵我家大人,这下还凑一起了!”他眼神瞥了瞥站在那的谢如琢,又落在走出马车里走出来的几位大人,语气促狭不爽。
 




    小厮先一步跳下来,恭敬摆上踏凳,旋即,里面走出个须发半白的老者,身材干瘦,着鸦青色暗紫团云纹圆领长袍,手间佛珠撵动,静立在那。
 




    云销雨霁的日光总带着几分清透和润,老者身后密林殷绿,洒在老者脸上时却好似撷取了日光中乌云留下的阴晦,覆盖上一层浓浓的阴影。
 




    来人是北朝计相,官职仅次于裴元俭之下。
 




    “裴大人。”萧长善慢吞吞道。
 




    寇之丞和杨毂立在萧长善身后,对着裴元俭见礼。
 




    “还真是狐狸窝里挂虎皮,小鬼难缠。”薛殷小声嘟囔道。
 




    裴元俭神色冷峻,淡淡颔首:“萧计相。”
 




    两人一高一低对视,一人眼神冰冷凌厉,直视人时,总带有几分薄冰掩盖,因而很容易让人忽略沉埋眼底的血气。一人眼神混浊平静,拨弄佛珠的一双手像是长街暴晒的枯木,干瘪的只剩一层皮,偏偏根根青脉明显,像是生生掠夺了他人的生机灌入,突兀而瘆懔。
 




    两人久久沉默,却似不露于口的对峙,气氛冷凝沉穆,周遭人大气不敢喘。
 




    “裴大人,我的来意想必你清楚。”终究还是薛长善先开了口,精瘦脸上簇笑,语气和缓的像是年长者脉脉叮咛,“不如,我们各退一步如何。”
 




    “萧计县玩笑了,你的来意我怎么清楚?”裴元俭薄唇微掀,眼眸也似笑,可是这笑意太短太浅,觉不出半分亲近,如同扣上一层笑意的假面,笑的真切,却没有半分真。
 




    薛长善眼眸微眯,捻动佛珠的动作倏然一停,混浊的眼睛渐渐生出灰色的阴翳。
 




    “裴大人这是要孤行到底了?”
 




    寇之丞站出来,逼视道:“裴大人,盐务为三司统管,不属枢密院管辖范围,裴大人的手未免伸的太长,难不成有越俎代庖,篡权夺位之心吗!”
 




    “薛殷。”裴元俭道。
 




    薛殷麻溜下马,笑带得意,却又刻意抵唇咳两声作严肃:“《北朝职官志》述曰:国初之制,沿而置使以总计,应四方贡赋之入,尽归三司,通管盐铁、度支、户部。
 




    盐铁之下设七案,即兵案、…都盐案等,掌管北朝矿、盐、……军器等。度支之下也设八案……掌管全国财赋之数。户部之下设五案……税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