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52(第2页)

 阿波罗像被当头一记重锤,短暂地忘了言语,只有脸色愈发苍白。

 随即,他的五官发狠绷紧,惊痛的怒意令他的眼眸像被火焰照彻的坚冰,亮而冷。有那么瞬息,他竟像是摆脱酒劲完全清醒了。他朝她倏地迫近,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刺耳:“达芙妮,我不明白你为何要以我会背弃你为前提谈论这些事,我此刻爱你,此刻的下一刻依旧。你为什么如此多疑,我做错了什么,让你这般不愿意相信我?”

 然而他终究没能到她面前。

 狄俄尼索斯的特制烈酒掺了蜜露后反而更加折磨人,初时阿波罗感到自己随时会睡去,苦苦支撑到现在,困意的影响变得绵长而恶劣,晕眩反复发作,一点点地剥夺走他思考的能力。他恨不得抓住达芙妮将她带到什么地方困住,等到他足够清醒再吵个够。然而仅仅是大步行走,麻痹的黑雾就汹涌地侵袭他的意识,他只得挨在墙上闭目调息。

 达芙妮站在原地没动,声音很低:“您永远可以选择别人,而我……如果有朝一日您不再爱我,您也许会看在情分上庇护我,可您能容忍我有新的爱人吗?”

 阿波罗愕然瞪大眼睛。无论是对她的爱火熄灭、还是她另有爱人,他显然都从未考虑过。

 “你——”他的脸上写着不可理喻,“你在以我根本没有犯下的罪行惩罚我!”

 达芙妮因为这指控一个激灵。

 也就在这时,她陡然意识到,正因心生渴望,才不敢真的抱有希望。

 说着不存在永远的骗子也许比任何人都要向往这一理想化的概念。她不相信有任何情意能承受时光流逝的重荷,但正因为阿波罗是永恒的化身,永远年轻、不死不灭,在他一次次许诺恒久绵长的爱时,她也有不由自主当真的时候。

 可他是阿波罗,是主宰人类的希腊神之一,孕育他的这个世界有太多与现代人观念相悖之处。为宙斯诞下子嗣的女神都不曾再有别的爱人,不难想象,如若她选择饮下仙馔密酒,她也会因为那杯永生之酒永远与阿波罗捆绑在一处。确然她还有侍奉狄俄尼索斯的功绩,或许她能在星辰中获得一席之地,终有一日能够接受乃至习惯新环境,但不论多少年,她恐怕都会记得自己是个迷路的旅人,在羁旅途中与故乡永远地失散。

 因为阿波罗言行而激荡动摇的心绪逐渐冷却,夏夜如泉水浸透全身,她感到寒凉。

 她闭了闭眼:“其实我们根本称不上了解对方,更不用说互相理解。”

 阿波罗的状态更糟了。他愣愣地看着她,似乎察觉到她的口吻发生了变化,却没有余力判断具体哪里变了。于是他几近天真地回答:“我们有很多时间,很多很多,用来互相了解……”

 了解她后他还会爱她吗?阿波罗的所有爱意与偏袒都是这具名为达芙妮的身体用欺骗、用献媚换来的。好比沙子修筑起的堡垒,平地而起,根基并不存在,最轻柔的海潮就足以让它分崩离析。至于互相理解……她在想什么呢?

 她弯唇,自言自语般说:“比起因为失望而心生怨恨纠缠不清,还是停在抱有美好印象的时刻更好。”

 深吸一口气,她向他微笑:“包括我刚才说的话,所有一切,从最开始到最后,全都是骗你的。”

 阿波罗没反应过来,表情变得空白。

 “我爱你是金箭造成的假象。”

 他吃痛眨了一下眼睛:“不是的。”

 “刚才的对话是拖延时间等待神酒生效。穿嫁衣当然也只是掩藏真实目的的障眼法。”

 “……”

 继续。“背叛厄洛斯也是假的。我没有放弃过他的任务。”

 她看到那双美丽的蓝眼睛难以置信地闪动起来,越来越剧烈。“不……”

 倒退,拉开与他的距离,她说:“我并不爱你。”

 他踉跄地扑过来,势头骇人,中途支撑不住摔倒。他没能抓住她的人,于是死死扣住她的脚腕,厉声否定:“你在说谎!”

 她垂眸看着他,平静地曲解他的话语:“是,我一直在欺骗你。”

 “达芙妮,停下,——”

 “我会离开你。”

 停顿,加重咬字强调。

 “离开你最初是,现在是,始终是计划中的事项。”

 阿波罗茫然地看着她,酒意大约已经战胜了他,剥夺他理解现状的能力,也让他忘掉了暴怒之类此刻本应出现的情绪。半晌迟缓的沉默后,他最先想到的居然是:“离开我,你要到哪里去?你的身体怎么办?”

 眨眨眼,他好像反应过来了一点,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问:“……还是说,寿限的事也是骗我的?”

 她眉心皱起,表情在那刻像张快要碎掉的假面。但最后她还是绷住了。

 “与你无关。”

 说着她俯身,温柔却残忍地一根根掰开阿波罗钳住她脚踝的手指。因为他太过用力,她的肌肤上留下紫红色的骇人深痕。可她像是感觉不到疼痛,眉头都没有再动一下。他浑浑噩噩间本能地反过来要抓她的手握住,但因为动作笨拙迟缓,她全都躲开了。

 “达芙妮……不……”阿波罗湛蓝的眼睛有些涣散,沉重的眼睑下坠,险险地撑开最后一线,随时会彻底阖上。他的手依旧没有放弃,胡乱地探出去,指尖颤抖着摸索,却总有偏差,一次次与她所在的位置错过。

 而后,他发出叹息一样的声音,维持着可笑的匍匐姿势,就那么堕入了迷梦。

 她注视阿波罗片刻,确定他失去了意识,这才扳过他的肩膀,费力地帮助昏睡的神明翻身成仰卧姿态。

 阿波罗后背着地,痛苦地闷哼一声。

 她原本已经直起身,却不觉低下去,将戳到他右眼上方的乱发拨开。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阿波罗的睡颜。也会是最后一次。

 “下次找个更好的人爱。”临出门时的叮嘱般的轻柔低语随吐息在阿波罗的嘴唇上短暂停留,像羽毛拂过,比晨雾更快消散,与她的身影一同没入夜色。

 旧宫中归于寂静,阿波罗的眼睫却忽然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