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51(第2页)

 没有。没有。找遍德洛斯岛每个角落,依然没有。

 无处可寻。

 如果有神祇造访德洛斯岛,他会立刻察觉。她并没有被掳走。那么只有一个可能:达芙妮不知道用什么方法逃走了。

 惊怒之下,阿波罗捏紧手中银杯。他知道达芙妮不习惯被拘束,因此特意没在她近旁留下化身,免得她感到被监视因而不快。这份体贴却成了致命的漏洞。她在哪?她要到哪去?为什么?!刚才看到的是幻影,还是预知在向他示警?

 酒器不堪神力挤压变形,引得身侧坐榻上的阿尔忒弥斯侧目:“怎么?”

 阿波罗闭了闭眼:“没什么。”

 他想冷静,但半拍都待不下去。无视众神质询的视线,他站起来,无视不知什么时候从门外滚上露台的金色苹果,直接走了出去。

 一首乐曲的工夫,新人已然被送入寝室,宾客起哄欢呼,推搡着回来继续在宫殿正前方的广场上跳舞饮酒。凡人蒙昧的眼睛看不到隐匿气息的神明,阿波罗走到广场另一头,穿过走廊,跨越庭院,登上台阶又原路返回。然而举目所及,人,人,人,全都是情绪高昂的人。

 明明都终将身死化作灰烬,这些凡人却像是对自己终将到来的命运无知无觉,又或是纯然不在乎,只顾着此刻的欢愉,尽情大笑大闹。正如他们不理解有不死的妻子并不是好事,这些人根本没有察觉有神明经过,更不晓得他们沾染酒气的谈笑声刺得阿波罗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仿佛随时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破茧而出。

 他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的情绪就会失控。涅柔斯之女因为他做出的预言蒙受如此不幸,他不该在忒提斯的婚礼上闹出风波。况且那样也会引得赫拉瞩目,如果达芙妮真的在这里,就会发展为他最想避免的事态。

 阿波罗这才想起回望众神所在的露台。让他惊讶的是,好像已经没有谁在意他突然离席的事。赫拉、阿芙洛狄忒还有雅典娜对峙般站在中央,宙斯则一脸试图置身事外的难堪笑容。

 就在这时,余光捕捉到明亮的翠色。

 与达芙妮无关的思绪立刻断线。

 他不假思索追上去,抓住那翠色身影的肩膀。一声惊呼,声音不对,再一看发色也不对,是棕色,只有在火光映照下才带了点金色。但翠色衣裙无疑是他给达芙妮的那件。

 “你身上的衣服从何而来?”阿波罗神情冰冷。

 被抓住的是个侍女,她为神明的气息所震慑,几乎要软倒在地。

 “我……不是我的……是别人给我的……”

 “谁?她在哪?”

 “旧宫……我收拾新娘的寝室时,有个少女送给我的……求您不要——”语音未落,阿波罗已经消失了。

 他直奔佛提亚旧王宫。

 那里的欢宴已然接近尾声,阿波罗突入宫殿深处,宛若一阵狂风。留守门口的侍女和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凛冽的威压震得失去意识。

 阿波罗以猎人的眼睛审视四周,不漏过任何一个角落。

 没有,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焦灼与愤怒纠缠着燃烧,烟气蒙住视野,他快要什么都看不见了。

 就在这时,清脆的声音在后方阴影中响起:

 “您在找我吗?”

 阿波罗嚯地回身,在看清前就认出她,一把抓住人箍进怀里。不需要眼睛,凭拥抱他就知道这次终于不是幻觉,也没有认错。

 “达芙妮……”他低头胡乱亲吻她的发丝,触碰到正确的金棕色和……橙红色的轻纱?他愣了愣,终于积蓄起足够理智,低头仔细打量她。

 阿波罗的视线穿透室内浓雾般的夜色,瞳孔愕然扩张:

 达芙妮身披紫色罩袍,番红花色面纱掀起一半垂落脑后——

 新娘的礼服。

 他不止一次想象过达芙妮身着婚服的模样。眼前达芙妮身上的紫袍不够华丽,仔细看甚至有些单薄寒碜,头上也欠缺宝石与鲜花妆点的冠冕,但是……但是,她现在这样仍旧动人得超出他最大胆的幻想。

 只是这么一眼,刚才几近满溢倾泻的怒火与惊惧全都不知去向。他甚至连质问她怎么来到这里都忘了。他茫然地盯着她,缓慢地眨动眼睫,反复确认所见的并非臆想。

 “你……为什么……?”

 达芙妮仰头冲他笑,眼角眉梢的柔情像上涨的潮水,将他顷刻浸没。他因为幸福而晕眩,残存的知性大声抗议这没有尊严的投降。于是他无可奈何地发现,只要她这么笑一笑,不论接下来她说什么做什么,恐怕他都会原谅。

 她用与情意同样柔软的手抚摸他的脸颊,擦去额际并不存在的汗珠,而后在他的唇上一点。

 “您焦急成这样……先喝点东西润润嘴唇。”

 杯子递到他手里,阿波罗心不在焉地接过喝了一大口,没有品尝出味道。他只顾着盯着她,生怕挪开一丁点,她就会消失不见。

 在他这样的注视下,达芙妮抿唇,有那么一瞬看上去竟好像要哭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他不由有些慌乱。

 她终究没有落泪,只是认真平静地问:“您对第二个预言的内容和后果绝口不提,是因为知道我难以接受从忒提斯的痛苦中获益,对吗?”

 阿波罗从轻飘飘的云端坠落。他想起这里是佛提亚,回忆起海神之女与凡人的婚礼,以及与之相关的所有前因后果。

 他彻底清醒了。

 “我无法决定预言的内容,我没想到父神会要求忒提斯立刻嫁给那个凡人。”阿波罗急促地辩解,抓住达芙妮的手指收紧再收紧,“不论我是否拿第二个预言实现交换仙馔密酒,阿南刻早就编织好她的命运。不论是她子嗣的未来、还是指定的婚事,都远非我所能决定。”

 “我并不想欺骗你,我不希望你有不必要的负担,仅此而已。”阿波罗陡然想起什么,眼睛发亮,“而且,父神已然应允赐酒,就在婚礼结束后!很快了,几乎就是现在。”

 他试图从达芙妮脸上找到惊喜的神色。可她只讶然眨了眨眼。

 “不必要的负担?”她轻声重复。

 阿波罗隐约察觉他不该那么说。他加快语速,仿佛能够借此弥补失误:“达芙妮,我只是想让你摆脱寿命的诅咒。忒提斯被迫成婚非我所愿,我无意伤害你。达芙妮……不要为此责怪我。”

 “我知道,”达芙妮笑起来,“我完全理解您那么做的理由。”

 她垂眸:“我甚至能够理解您为什么要把我软禁在德洛斯。”

 “我并没有——”阿波罗的语声戛然而止。

 达芙妮的表情仿佛在说:事已至此,没必要再掩饰德洛斯这段时光的性质。彼此心知肚明。

 “您没有告诉我狄俄尼索斯突然陷入疯狂,也没有告诉我第二个预言的内容和后果。您用巧妙的方法将我带到德洛斯,想让我在那里逗留到万神之王赐下仙馔密酒。从您的角度看来,您确实没有做错什么。一切决定与行为的源头,都是因为您爱我、想保护我。”

 她的笑容淡去:“您想隐瞒是正确的,因为一旦知道第二个预言的内容,哪怕仙馔密酒再甘甜,我也会难以下咽。”

 “你……”阿波罗难以置信地低语,“你要拒绝仙馔密酒?!”

 话出口的同时,可怕的预感攀上他的后心。愣了一下他才意识到,此刻侵袭而来的恐慌是如此熟悉,因为他已然在预知的幻象中提早体验过。

 破碎的图景与硬生生吞下的预言相合:

 ——银弓的预言者将永失所爱。

 阿波罗再次感到晕眩。这次是惊痛,还有被背叛般的恼怒。

 “就因为忒提斯?!”

 达芙妮摇头。她沉默的模样有些哀伤。

 惊怒让他难以思考,阿波罗下意识要以最强硬最直接的手段打破当下的僵局。

 “我不可能放弃让你获得永生的机会,这些事回去再说,”他作势要将达芙妮抱起来,打算飞回德洛斯,“你不能待在这里。赫拉可能会——?”

 眼前骤然模糊,不过数个眨眼的光景,愈发剧烈的晕眩冲上脑际。他不觉松开她,身体晃了晃,差点失去平衡跌倒。

 阿波罗的第一反应是有神明在操纵昏睡或是迷惑的法术,本能地要挡到达芙妮身前护住她。可他旋即察觉异样:

 达芙妮向后连退数步,远远地、保持着距离,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没有表露出搀扶他的意图,甚至没有关切询问他突然怎么了。这不像她。

 陡然降临的寂静像某种噩兆。

 四目相对。

 他瞳仁骤缩。

 “达芙妮,”阿波罗听到自己说,“你给我喝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