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蚕土豆 作品

第六百零七章 大师伯出剑小师兄下棋(第2页)

 崔东山笑道:“凡夫俗子拜菩萨求菩萨,我问你,那么菩萨持念珠,又是在与谁求?”

 崔东山自问自答道:“自求而已。”

 曹晴朗突然开口说道:“先生家乡小镇的那座大学士坊,便有‘莫向外求’四字匾额。”

 崔东山点头道:“诸多道理,根本相通。我们儒家学问,其实也有一个自我内求、往深处求的过程,问题也有,那就是以前读书看书是有大门槛的,可以读上书做学问的,往往家境不错,不太需要与鸡毛蒜皮和柴米油盐打交道,也不需要与太过底层的利益得失较劲,只是随着时间推移,以往学问,读书人越多,便不够用了,因为圣贤道理,只教你往高处去,不会教你如何去挣钱养家糊口啊,不会教你如何与坏人好似打架一般的斗心啊,一句‘亲君子远小人’,就六个字,我们后人够用吗?我看道理是真的好,却不太管用啊。”

 “几乎每一代的读书人,总觉得自己所处的当下世道太不好,骂天骂地,怨人怨己,是不是因为自己读书多了,岁数一大,人生路长了,见过了更多的不美好,对于苦难的理解更深刻了,才有这种悲观的认知呢?是不是世道其实没变得太好,却也没有变得更差呢?这些可能,是不是要想一想呢?事实上许多苦难,是没人说,书上不会写的,就算写了也字数不多的。”

 “美好之人事,相较于诸多切肤之痛,好像前者,自古从来,就不是后者的敌手,并且后者从来是以寡敌众。”

 裴钱默不作声。

 曹晴朗停了修行,开始修心。

 崔东山破天荒有些疲惫神色,“不是道理当真不好不对,就因为太好太对难做到,做不到的,总有很多人,便不怨身边无理之人事,反而去怨怼道理与圣贤,为何?书上道理不会说话,万一圣贤听见了也不会如何啊。怎么办呢?那就出现了许多意思折中的老话,以及茫茫多的‘俗话说’,比如那句宁惹君子不惹小人,有道理吗?好像深思了便总觉得哪里不对,没有吗?怎么可能没有,天下世人,几乎所有人,都是实实在在要过日子的人,所有的家底和香火,是一颗颗铜钱积攒起来的,所以这么一想,这句话简直就是金玉良言。”

 崔东山后仰倒去,“我最烦那些聪明又不够聪明的人,既然都坏了规矩得了便宜,那就闭嘴好好享受到了自家兜里的利益啊,偏要出来抖搂小机灵,给我遇见了……裴钱,曹晴朗,你知道小师兄,最早的时候,在心境另外一个极端,是如何想的吗?”

 裴钱摇摇头。

 曹晴朗说道:“不敢去想。”

 崔东山笑道:“那就是拉着所有的天地众生,与我一起睡去吧。”

 裴钱一手握住那颗念珠,一把扯住大白鹅的袖子,满脸畏惧,却眼神认真道:“你不可以这么做!”

 曹晴朗安慰道:“大师姐,忘了小师兄是怎么说的吗,‘最早的时候’,许多想法有过,再来改过,反而才是真正少去了那个‘万一’。”

 “我之心中道德大快意,管你世道不堪多涂潦。”

 崔东山自嘲道:“这辈子见过太多的人心险恶,阴私幽微,莫说是去看了,躲在远处不去闻,都会恶臭扑鼻。而且问题在于,我这个人偏偏喜欢看一看闻一闻,乐在其中。但是我的耐心又不太好,所以我是当不来真正先生夫子的,别说是先生,就是种秋,我都比不上。”

 回头再看,原来老秀才早已一语中的,治学很深学问高者,兴许有你崔瀺,可以经世济民者,可能也有你崔瀺,但是能够在学塾教书育人者,并且能够做好的,门下唯有小齐与茅小冬。

 崔东山站起身,“继续看风景去,天地之间有大美,等我千万年,不可辜负。”

 曹晴朗知道原因,立即起身。

 裴钱小心收好那颗念珠,磨磨蹭蹭起身,其实她很想要回师父和师娘家里了。

 大概这会儿她就是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家伙。

 这也是种秋为何会昼夜“散步”于宁府演武场。

 剑气长城城头上,距离此地极其遥远的某地,一位独坐僧人双手合十,默诵佛号。

 能够知晓此事之人,大概就只有老大剑仙陈清都了。

 裴钱在随后走走停停的一路上,太徽剑宗在城头上练剑的剑修,也看到了,只是刘先生在,白首却没在。

 裴钱如释重负。

 趁着附近没人,开开心心耍了一套疯魔剑法。

 曹晴朗离着她有点远,怕被误伤。

 崔东山就挨了好几棍子。

 此后裴钱三人又见到了一个挺奇怪的女子剑仙。

 她在那城头上荡秋千。

 裴钱觉得大开眼界,这架秋千很好玩,只有两根高入云霄的绳子,以及女子剑仙坐着的一条木板,秋千没搭架子,但好像可以一直这么晃荡下去。

 崔东山屁颠屁颠跑过去,笑问道:“这位姐姐,需不需要我帮着推一推秋千?”

 女子剑仙名周澄,好似沉浸在自己的心神当中,视若罔闻。

 按照剑气长城北边城池的说法,这位女子剑仙早就失心疯了,每次攻守大战,她从不主动出城杀敌,就只是死守这架秋千处,不允许任何妖族靠近秋千百丈之内,近身则死。至于剑气长城自己人,无论是剑仙剑修还是嬉戏打闹的孩子,只要不吵她,周澄也从来不理会。

 崔东山还是不死心,“周姐姐,我是东山啊。”

 这位剑仙姐姐,又白又圆,真美。

 多聊一句,都是好的。

 周澄与秋千一起晃晃悠悠,转过头,不是看白衣少年,而是那个皮肤微黑的小姑娘,她笑道:“要不要坐会儿?”

 裴钱摇摇头,怯生生道:“周姐姐,还是算了吧,我不打搅你。”

 周澄笑道:“我可以代师收徒,你来当我的小师妹,要是已经有了师承,没关系,挂名而已。我传授你一门剑术,不比你那套差,双方大道同源,只是我资质不够,走不到巅峰,你却大有希望。”

 饶是崔东山都倍感意外。

 这位剑仙姐姐,阔以啊。

 果然没让自己失望,情理之中,意料之中。

 可是裴钱都快被吓出泪花了。

 难道这位剑仙前辈那么神通广大,可以听到自己在倒悬山以外渡船上的玩笑话?我就真的就只是跟大白鹅吹牛啊。

 周澄蓦然掩嘴而笑,“没事没事,莫怕莫怕,以后常来。”

 裴钱也跟着笑起来,就是比哭还难看而已。

 周澄想了想,伸手一扯其中一根长绳,然后手腕翻转,多出一团金丝,轻轻抛给那个极有眼缘的小姑娘,“收下后,别还我,也别丢,不愿学就放着,都无所谓的。”

 剑气长城的剑仙行事,便是如此让人莫名其妙。

 崔东山看着手忙脚乱哭丧着脸的裴钱,笑道:“还不谢过周姐姐?”

 裴钱没敢抱拳行礼,便只好作揖致谢。

 与那女子剑仙和古怪秋千走远了,裴钱这才敢伸手抹了抹额头汗水,问道:“真没事吗?”

 崔东山笑道:“先生问起,你就说地上捡来的,先生不信,我来说服先生。”

 裴钱将信将疑。

 曹晴朗忍着笑。

 此后一天夜幕中,裴钱蓦然抬头望去,曹晴朗是跟着她的视线,才依稀可见城头高处,有一处绚烂晚霞凝聚而成的云海。

 据说那边有一位剑仙常年酣眠,如睡彩锦大床上。

 崔东山瞥了眼就不再看,花里花哨的,名为米裕,只是个靠着神仙钱堆出来的玉璞境,因为有个好哥哥,飞剑杀力不算小的剑仙米祜,若非米祜舍了诸多自身机缘和底蕴,用来栽培这个弟弟,其实米祜本该应该是仙人境了。只不过其中得失,外人如何觉得无意义,终究是米祜这位剑仙的自己选择,米祜嗜好杀敌,次次厮杀惨烈,传闻最可怜的一次,是体魄神魂几乎到了“山河开裂”的地步,但是非但没有跌境,反而始终稳稳站住境界,并且犹有希望破开瓶颈,再登高一层楼。

 至于这个剑气长城最附庸风雅的剑仙米裕,在女子妇人当中,还是很吃香的,不但如此,许多外乡女子,也有不少牵扯不清的关系。

 崔东山没打算停留,此行目的,是另外一个口无遮拦的大剑仙,岳青。

 一把本命飞剑名为“百丈泉”,第二把名为“云雀在天”,无论是与人捉对厮杀,还是沙场陷阵,杀力皆大。

 崔东山自己如今当然打不过这位大名鼎鼎的“十人候补”,但是自己有先生,先生又有大师兄啊。

 只是崔东山难得不给人麻烦,麻烦反而自己来。

 让崔东山开心得要死。

 那位睡在云霞上的剑仙米裕,坐起身,伸手拨开好似彩锦的玄妙云雾,笑道:“你们就是那陈平安的弟子学生?”

 崔东山伸手拦在裴钱和曹晴朗身边,然后那只手挠了挠头,“有何指教?”

 米裕笑道:“谈不上指教,我又不是你们的传道人。只不过感到欣慰罢了,文圣一脉香火凋零,如今竟然一下子冒出这么多,陈平安本事不小,无愧文圣老先生的关门弟子身份,可喜可贺,香火旺盛,难怪可以在我们剑气长城混得风生水起。”

 崔东山小声说道:“前辈再这么阴阳怪气说话,晚辈可就也要阴阳怪气说话了啊。”

 米裕好似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大笑不已,双手一抖袖,身边顿时彩霞蔚然,“只管说说看,我还不至于跟你们这些小娃儿较真。”

 崔东山怯生生问道:“那岳青是你野爹啊?”

 米裕身体微微前倾,微笑道:“此话怎讲?”

 只见那白衣少年委屈道:“阴阳怪气说话,还需要理由啊。你早说嘛,我就不讲了。”

 裴钱汗流浃背,打算随时扯开大嗓门喊那大师伯了,大师伯听不听得到,不去管,吓唬人总是可以的吧。

 曹晴朗却是笑着附和道:“小师兄在理。”

 这是裴钱第一次觉得那个曹木头,还挺有出息的。

 以前没觉得他胆子大啊,一直觉得他比米粒儿胆子还小来着。

 米裕一手伸出手指,轻轻凌空敲击,似乎在犹豫怎么“讲理”。

 白衣少年说道:“行吧行吧,我错了,岳青不是你野爹。晚辈都诚心认错了,前辈剑法通天,又是自己说的,总不会反悔,与晚辈斤斤计较吧。”

 米裕笑而不言。

 他米裕,哥哥米祜,外加杀力超群的大剑仙岳青,够不够?米裕觉得差不多够了。何况自己那个哥哥,还有岳青,朋友真不少。

 而对方毕竟只有一个左右。

 至于什么陈平安,这帮文圣一脉辈分更低的兔崽子,算什么?

 米裕站起身,打算找个过得去的由头,教训一下自己脚下这几只小蝼蚁,剑仙说话,好听不好听,都听着,乖乖闭嘴。

 裴钱一步向前,聚音成线与崔东山说道:“大白鹅,你赶紧去找大师伯!我和曹晴朗境界低,他不会杀我们的!”

 她再与曹晴朗悄悄说道:“等下不管我如何,你别出手,话也别说!不给他机会打你!”

 崔东山挠挠头。

 大师姐。

 你是真不知道自己的大师伯,是怎样一个人啊。

 这家伙当年连自己和齐静春都打得不轻,这还是自家人呢,那么他左右对付别人,与他人出剑,下手会轻?

 刹那之间,剑气长城之上,滚雷阵阵,直奔此处。

 米裕眯起眼,心神一震,祭出飞剑,却不敢摆出杀敌姿态,只是防御。

 剑气转瞬至,随随便便破开剑仙米裕的剑阵,有一人站在稀烂了大半的云霞之上,腰间长剑依旧未出鞘。

 米裕纹丝不动,不敢动。

 直到这一刻,玉璞境米裕才发现,遥遥远观此人深入腹地,以一剑对敌两头大妖,与自己亲自与他为敌,是两种天地。

 一身剑气全部收敛起来的那个人,站在米裕身边,却根本不看米裕,只是望向前方,淡然道:“文圣一脉,道理太重,你那把破剑,接不住。你这种废物,配吗?”

 曹晴朗作揖行礼,“落魄山曹晴朗,拜见大师伯。”

 裴钱赶紧亡羊补牢,跟着作揖行礼,“落魄山裴钱,恭迎最大的大师伯!”

 起身后,裴钱觉得意犹未尽啊,所以握紧拳头,踮起脚跟伸长脖子,向高处那个背影使劲挥了挥手,“大师兄要小心啊,这家伙心可黑!”

 左右转过头望去,突然冒出两个师侄,其实心中有些小小的别扭,等到崔东山总算识趣滚远一点,左右这才与青衫少年和小姑娘,点了点头,应该算是等于说大师伯知道了。

 左右说道:“米裕,是你喊岳青和米祜出马,还是我帮你打声招呼?”

 米裕脸色发白。

 因为自己深陷一座小天地当中,不但如此,稍有细微动作,便有精纯至极的剑意如万千飞剑,剑剑剑尖指向他。

 崔东山双手捂住嘴巴,却是压低嗓音,一个字一个字缓缓说道:“大,师,伯,要,赢,啊。”

 然后崔东山就躲在了裴钱和曹晴朗身后。

 实在担心是这位大师伯再给自己一剑。

 杀妖一事,左右何曾提起了真正的全部心气?

 除了屈指可数的存在,剑气长城之前,哪怕是剑仙,依旧不知道,所以现在才清楚。

 崔东山露出慈祥的笑意,果然左右这种有点小剑术的王八蛋,不打自己打外人,还是很解气的。

 裴钱腋下夹着行山杖,双手放在身前,轻轻鼓掌。

 崔东山笑眯眯道:“今日过后,文圣一脉不讲理,便要传遍剑气长城喽。”

 裴钱说道:“为啥?”

 曹晴朗冷笑道:“旁人会觉得很多道理,是在强者变成弱者后的弱者手上,因为没有感同身受。”

 崔东山笑呵呵道:“别学啊。”

 曹晴朗摇头道:“我只是知道这些,可我只学先生。”

 左右没理睬崔东山,收回视线后,望向远方,神色淡漠,继续说道:“米裕,岳青。随我出城一战。只分胜负,就认输,愿分生死,就去死。”

 剑仙米祜以心声言语道:“我与你认输,且道歉。”

 岳青并无言语回答。

 所以左右便一闪而逝,去找那岳青。

 你岳青这会儿才知道当哑巴了?

 在这之前,是我左右用剑撬开你嘴巴说那些屁话了吗?

 崔东山祭出符舟渡船,微笑道:“看啥看,没啥看头,回家回家。你们大师伯打架,最没讲究,最有辱斯文了。”

 崔东山与裴钱一左一右坐在渡船旁边,各自手持行山杖如撑蒿划船,崔东山信誓旦旦告诉大师姐,说这样一来,渡船归途,可以飞得更快些。

 曹晴朗有些无奈,看着那个使劲划船、哈哈大笑的裴钱。不知道她到底是真相信啊,还是只觉得好玩。

 崔东山这会儿就比较神清气爽了,干脆趴在渡船上,撅着屁股好似双手持蒿,卖力划船。

 之前自己挨了那一剑,在说完正事之外,也与大师伯说了一说岳青大剑仙的丰功伟业,这笔买卖,果然不亏。

 大半夜回了宁府。

 裴钱没能看到闭关中的师娘,有些失落。

 陈平安与崔东山去了趟斩龙崖凉亭说事情。

 曹晴朗去自己住处修行。

 城头两位大剑仙一战,以极快速度传遍整座剑气长城。

 据说大剑仙岳青被左右强行打落城头,摔去了南方。

 这可就是由不得岳青不分生死的意思了。

 最后听说是数位剑仙出手劝阻。

 这一天深夜,南边剑光之盛如大日升空,使得城池亮如白昼许久。

 此后终究无那生死大事。

 剑气长城到底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也就是喝酒的人多了些。

 叠嶂铺子那边的生意,更是尤其好。

 纳兰夜行最近突然觉得白炼霜那老婆姨,最近瞅自己的眼神,有些渗人。

 屈指一算,才发现她最近喊自己纳兰老狗的次数,少了许多,气势上也逊色颇多。

 这让纳兰夜行有些毛骨悚然。

 然后看到了那个笑脸灿烂称呼自己为纳兰爷爷的白衣少年,纳兰夜行与他并肩而行,便问道:“东山啊,最近你是不是与白嬷嬷说了些什么?”

 崔东山点头道:“对啊,白嬷嬷是宁府长辈啊,晚辈当然要问个好。”

 纳兰夜行笑道:“除了问好,还说了些什么吗?”

 崔东山一跺脚,懊恼道:“说应该是说了些的,怎么就给忘了呢。我这个人不记仇,更不记事,真是不好。”

 纳兰夜行停在原地,看着那个蹦跳前行、大袖晃荡的白衣少年郎,有些怀念最早两人称兄道弟的时光了。

 这天一大清早,裴钱喊上崔东山为自己保驾护航,然后她自己手持行山杖,背着小竹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