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蚕土豆 作品

第五百零七章 如神祇高坐(第2页)

 范巍然也笑了起来。

 唯独叶酣虽然也如释重负,只是当他瞥了眼墙壁那边的无头尸体,心情郁郁,依然半点笑不出来。

 还好,这个隐藏身份的幼子,终究是一位道法有成的观海境修士,已经自行收拢了魂魄在几座关键气府内。

 只是这么好的一副先天身躯,拥有那位仙人所谓的金枝玉叶之资质,以后上哪儿找去?将来还怎么跻身金丹境?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胜过自己,带着一座黄钺城走到山巅更高处?

 梦粱峰其余三位练气士,一个个咽口水。

 这个平日里几棍子打不出个屁的废物师弟,怎的就突然变成了一位拳出如炸雷的顶尖宗师?

 晏清呆呆站在原地。

 大殿之上,即便晓得这位传说中的金身境大宗师,是敌非友,可仍是开始出现轰然喝彩声,一个个拍桌子叫好,还有人直接拿起酒壶仰头痛饮,朝那纯粹武夫竖起大拇指,更有人开始称赞梦粱国不但文运鼎盛,原来还如此武运昌隆,真该他们梦粱国成为一方霸主,早就该吞并周边国家,说不得都可以成为一座大王朝了。

 晏清站在喧闹不已、满座喜庆的大殿之中,心中空落落的。

 怎么会这样?

 她失魂落魄。

 范巍然笑得身体后仰,这老妪也学那粗鄙修士,仰头朝晏清伸出拇指,“晏丫头,你立了一桩奇功!好妮子,回了宝峒仙境,定要将祖师堂那件重器赏赐给你,我倒要看看谁敢不服气!”

 第一个察觉到不对劲的。

 是那个眨眼睛的翠丫头。只不过这一刻,她别说小动作,就是心湖涟漪都不敢开启了。

 娇憨少女开始正襟危坐,当起了木头人。

 然后才是那个在梦粱国一步一步偷偷攀爬到金身境的武夫汉子。

 当这汉子脸色凝重起来之后,叶酣和范巍然也意识到事情不太妙。

 原本想要与这位壮士结识一番的湖君殷侯,也一点一点收起了脸上笑意,赶紧屏气凝神。

 有一位白衣剑仙走出“一扇扇大门”,最终出现在大殿之上。

 范巍然那边位置居中的练气士,早已连滚带爬,火急火燎给剑仙与那金身境宗师让出一条道路来。

 只见那位剑仙拍了拍肩头,抖了抖雪白袖子,笑眯眯道:“先前在渡船上,有人说你们这里的金丹境练气士都是纸糊的。”那人缓缓走向梦粱国武夫,哪里有半点“五脏六腑粉碎稀烂”的迹象?

 他一边走一边笑道:“现在我看你这金身境武夫,也好不到哪里去,烂泥捏成的吧,还是没晒干的那种,所以才打断了自己的一条胳膊?疼不疼?”

 那汉子沉声道:“你其实是一位远游境武夫!是也不是?!根本不是什么剑仙,对也不对?出拳之前,给我一个明明白白的说法!”

 那人一手贴住腹部,一手扶额,满脸无奈道:“这位大兄弟,别这样,真的,你今天在龙宫讲了这么多笑话,我在那随驾城侥幸没被天劫压死,结果在这里快要被你活活笑死了。”

 湖君殷侯哀叹一声,坐在了台阶上,双手抱住脑袋,得嘞,老子算是认命了。打吧打吧,你们爱怎么折腾就这么折腾,拆烂了龙宫我殷侯只要皱一下眉头,我以后就跟那剑仙一个姓。

 一些个年轻修士,先前是想哭不敢哭,这会儿想笑又不敢笑。

 白衣剑仙转过头望向范巍然和湖君殷侯,“我是金身境武夫的体魄,是你们散布出去的消息?你们知不知道,给你们这么误打误撞的,让我好些算计都落了空?”

 汉子深呼吸一口气,笑了笑,竟是半点没有退缩,右脚后撤一步,抬起仅剩那只能用的手臂,摆出一个拳意浑然圆满的架势,“管你是与我同境的武夫,还是那飞来飞去的剑仙,那我就再领教领教。”

 陈平安瞥了眼其余三位梦梁峰修士,收回视线,笑道:“看来你们梦粱国藏龙卧虎啊,有点意思,谢了。”

 汉子一步向前,一身拳意如洪水流泻,整座宫殿随之摇晃,几乎所有案几都是高高跃起,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又是一场狭路相逢的死战之际,汉子竟是一个后仰,快若奔雷,倒撞向自己身后那边还没“开门”的墙壁,砰然碎裂之后,仿佛是那缩千里山河为方寸的仙人神通,瞬间就没了踪迹。

 不愧是那两百年未曾见的金身境武夫,身法确实神出鬼没,让人防不胜防。

 只是大殿之上,那位白衣剑仙也没了身影。

 然后新开辟出来的墙门那边,那位传说中的金身境武夫,就那么倒退着一步步“走了”回来。

 只是有一只大袖和手掌从汉子心口处露出。

 不但瞬间挡住了这位武学大宗师的去路,而且生死立判,那位剑仙直接以一只左手,洞穿了对方的胸口和后背!

 白衣剑仙抬起右手,按住那人的头颅,轻轻一推。

 轻飘飘倒飞出去,刚好摔在大殿中央。

 白衣剑仙一抖袖子,他身边地上顿时溅出一串猩红鲜血。

 而大殿上空,那只折纸飞鸢还在疯狂逃窜,躲避屁股后边的那抹幽绿剑光。

 陈平安微笑道:“还没玩够?”

 那一口幽绿莹莹的飞剑骤然加速,纸鸢化作齑粉,血肉模糊的白发老翁重重摔在大殿地上。

 飞剑悠悠然掠回主人身边,如小鸟依人,缓缓流转,极其温顺。

 陈平安瞥了眼那个身穿翠绿衣裙的少女,后者咧嘴一笑,然后她有些腼腆难为情,赶紧捂住嘴巴。

 陈平安也笑了笑,说道:“黄钺城何露,宝峒仙境晏清,苍筠湖湖君殷侯,这三个,就没有任何一个告诉你们,最好将战场直接放在那座随驾城中,说不定我是最束手束脚的,而你们是最稳妥的,杀我不好说,最少你们跑路的机会更大?”

 湖君殷侯松开手,抬起头,“剑仙,我是提过这么一嘴,何露也同意了,他还想出了不少的连环扣,例如以种种术法,裹挟百姓蜂拥而上,直冲鬼宅之类的,只是到头来,双方都觉得太靠近随驾城,很容易惊动你这位可以飞剑取人头颅千步外的大剑仙,谁都不愿意先去送死,黄钺城和宝峒仙境的修士性命又金贵,他们不带头,其余的附庸山头,也不全是傻子,有钱挣没命花的勾当,谁乐意做,吵来吵去,就只好作罢了。剑仙,我该说的,不该说,都说了,接下来,随便杀,我这龙宫,千年基业,不要也罢。今天过后,只要剑仙开恩,我侥幸不死,苍筠湖一定好好修补随驾城的山水气运,就当是赎罪了。”

 晏清听到那句话的开头之后,就脸色雪白,浑身颤抖起来。

 道心不稳,气府灵气便不稳,握剑之手,更是不稳。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一挥。

 黄钺城城主竟是故意一动不动,叶酣任由那把长剑穿透胸膛,将自己钉在墙壁上。

 而距离范巍然眉心只有一尺之地,悬停有剑尖微颤的一口幽绿飞剑。

 老妪同样纹丝不动。

 “就数你们最聪明了,一个比一个会审时度势,这一点,我是真佩服你们,绝无半点冷嘲热讽的意思。”

 陈平安叹了口气,双手负后,缓缓走向前方,然后瞥见一只酒壶,随手一招,一手握住酒壶,一手持杯,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笑意浓郁,“这要是又有几个何露在场,或是随驾城百姓瞧见了,可就不得骂我这剑仙得理不饶人,民怨沸腾,众口铄金,凭什么滥杀,见过几面而已的人,又没真打生打死,没少条胳膊断条腿吐那几桶血的,有什么道理去断人善恶、定人生死,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大开杀戒,这般没有半点菩萨心肠的,想必与被杀之人,就是一丘之貉……”

 这一番话,听得所有练气士遍体生寒。

 听这位大剑仙的言下之意?

 还没完?

 陈平安望向那坐在首位上的老妪,“你运气好点,没有何露这样的好儿子,所以我们好商量。”

 然后转头瞥了眼叶酣,“叶城主可就难说了。”

 那翠绿衣裙的少女睫毛动了动。

 依旧学那老和尚坐定,一动不动,身不动心不动,啥也不动,就是靠着那门仿佛是祖师爷赏饭吃的古怪神通,偷瞅一眼。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似乎一瞬间就没了剑仙风采,神色疲惫,满是倦容,眼神黯淡,一如墙上那把贯穿叶酣身躯的长剑,金光不显,他环顾四周,又倒了一杯酒后,将酒壶随手丢回原处,再将酒杯之酒轻轻倒在身前,如同给人上坟敬酒,自言自语道:“可是那些天劫过后,给那城隍庙虔诚烧香、跪地磕头一遍又一遍的随驾城百姓,只是随遇而安罢了,他们是真正的弱者,对于许多真相,可能他们绝大多数,尤其是那拨选择沉默之人,一辈子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他们拜城隍爷,拜错了,拜火神祠,却是不能更对了,我对他们,与你们某些修士的洁身自好,清净修为,漠视人间,厌恶红尘,是一样的,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没什么好说对错的,脚下大道千百条,谁走不是走。你说呢,随驾城火神爷?到最后,你好像在祠庙屋顶上,也没骂我一句?反而还自己撞向云海天劫,金身碎裂两截?我当时是真无法开口,不然一定要骂你几句,将你一拳打得滚回祠庙待着去,小小天劫而已,我会死?差点死了而已,我好歹也算是个修道之人,半死,怕什么。在这之前,我算计了多少,你我见得晚,来不及与你说罢了。当然,早见了,我也不会说,人心尚且鬼蜮,谁敢信谁。”

 言语之中。

 范巍然眉心处响起噗通一声。

 脑袋如遭重击,向后仰去。

 反而是叶酣依旧无恙,只是瞧着被钉在墙壁上。

 但是那老妪肯定没真正的身死道消,因为老妪的面容身躯瞬间枯萎,但是龙宫之内出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气机涟漪,一闪而逝。

 年轻剑仙似乎有些无奈,捏碎了手中酒杯。没办法,那张玉清光明符早就毁了,不然这种能够阴神涣散如雾、同时隐匿一颗本命金丹的仙家手段,再诡谲难测,只要那张崇玄署云霄宫符箓一出,瞬间笼罩方圆数里之地,这个宝峒仙境老祖师多半仍是跑不掉。至于自己大战过后,已经无法画符,何况他精通的那几种《丹书真迹》符箓,也没有能够针对这种情况的。

 所以说山上修士,历来是胜易杀难,尤其是跻身了金丹境的练气士,谁没有几种保命手段。

 这一点,纯粹武夫就要干脆利落多了,捉对厮杀,往往输就是死。

 不过没关系,老妪头顶那盏金冠犹在。

 可能是带不走,也可能是裹挟此物逃离,就会显露明显痕迹,老妪太过忌惮自己的飞剑。

 陈平安拿出折扇,以双指捻动,缓缓开合,微笑道:“怎么,我说什么就信什么?那我说我是一位六境武夫,根本不是什么剑修,你们信不信?”

 陈平安望向其中一位梦梁峰修士,“你来说说看?”

 那人直接跪下,扯开嗓子大喊道:“剑仙说啥,小的都信!”

 陈平安转过头去,望向那对年纪轻轻的负剑男女,道:“好巧,又见面了,随驾城之行,两位仙师可有收获?”

 那年轻男子一屁股坐地。

 年轻女子轻声道:“回禀剑仙,未有收获。”

 陈平安笑问道:“那肩头蹲猴儿的老人,混战当中,就没惦念你们?”

 年轻女修苦涩道:“一见是他,我们便直接远远逃了。”

 陈平安点头道:“是该如此。以后让你这师弟脾气好一点,再有下山历练,行走江湖,多看少说。”

 破天荒被这位性情难测的年轻剑仙客套寒暄,年轻女修没有半点喜悦,只觉得万事皆休,不用想,她与师弟都要吃挂落了。何露,一位梦粱国的金身境武夫,范巍然,那位黄钺城老供奉鸢仙,城主叶酣,死的死,伤的伤,与这剑仙搭上话聊过天的,哪个有好下场?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微微皱眉,然后瞬间舒展,对那两人笑道:“相逢是缘,你们先走。”

 那个瘫软在地的师弟爬起身,飞奔向大殿门口。

 他师姐劝阻不及,觉得马上就是一颗头颅被飞剑割下的血腥场景,不曾想师弟不但跑远了,还着急喊道:“师姐快点!”

 年轻女修看到那笑意眼神似春风和煦、又如古井深渊的白衣剑仙,犹豫了一下,行礼道:“谢过剑仙法外开恩!”

 她战战兢兢,运转灵气,缓缓掠出这座遍地狼藉的龙宫大殿。

 陈平安径直向前,走上台阶,湖君殷侯就坐在那里。

 至于那把飞剑就始终萦绕在白衣剑仙四周。

 剑仙你随意,我反正今儿打死不动一下手指头和歪念头。

 陈平安却没有坐在那张如同帝王龙椅的位置上,只是伸出手指敲了敲,像是在……验货?

 陈平安转过身,用手扶住龙椅把手,面对大殿众人,“我这人眼拙,分不清人好人坏,我就当你们好坏对半分,今夜宴席上,死一半,活一半。你们要么是至交好友,要么是恨不得打出脑浆子的死敌,反正总归都熟悉各自的家底家世,来说说看,谁做了哪些恶事,尽量挑大的说,越惊世骇俗越好,别人有的,你们没有,可不就是成了好人,那就有机会能活。”

 大殿之上寂静无言。

 那位白衣剑仙又笑道:“补充一句,山上打来打去,算计什么的,不作数。今夜咱们只说山下事。”

 突然有一个稚嫩清脆的嗓音轻轻响起,“剑仙,现在还是白天呢,不该说‘今夜’。”

 陈平安望向那个说话之人,正是那个翠绿衣裙的少女,看座位安排,是宝峒仙境一位比较器重的子弟。

 陈平安笑道:“谢谢提醒,我看这龙宫大殿灯火辉煌的,误以为是夜晚了。”

 叶酣突然说道:“剑仙的这把佩剑,原来不是什么法宝,原来如此,不过这样才对。”

 陈平安摆摆手,“知道你们这些金丹神仙的手段,层出不穷,赶紧滚吧。”

 叶酣哈哈大笑,竟是直接向前走出,任由那把长剑整个穿过身躯,停留在墙壁上。

 叶酣叹息道:“不曾想我们黄钺城竟然沦落至此,最有希望继承家业的儿子死了,首席供奉死了,我叶酣也伤了大道根本,此生再无希望往上跨出那一步,这位剑仙,要我叶酣如何做,才能不追杀到黄钺城,对我们斩草除根?”

 陈平安微笑道:“很简单,不用在这里跟我摆迷魂阵,我既然击不碎你的金丹,你就赶紧去找你的那座靠山。先前天劫过后,他是有在随驾城上空露过面的,没猜错的话,你跟他怎么都有些关系。那人境界很高,害我不轻,他一来,咱们刚好新账旧账一起算。不过他如果能够喊来那位成功夺宝之人的幕后人,一起对付我这么个晚辈,就算你叶酣的面子大,我只能脚底抹油跑路了,咱们这位湖君麾下有个渠主,她庙中有块匾额极好,绿水长流。”

 叶酣无奈道:“既然剑仙都道破了天机,是不是就只能不死不休,不会让我带走何露的魂魄?”

 陈平安笑道:“我倒是想要说让你带走何小仙师的三魂七魄,好让你远遁之法露出蛛丝马迹,就算先前我这么说,你叶酣敢这么做?我看你不会。”

 叶酣点头道:“确实不会,那就如剑仙所言,绿水长流!”

 这位黄钺城城主直接捏碎腰间那枚玉牌。

 身形凭空消失。

 陈平安转头望向屋顶,似乎视线已经去往了苍筠湖湖面远处。

 这枚玉牌,缩地成寸的效果,竟是比一张金色材质的方寸符还要夸张。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

 头疼欲裂。

 墙上那把长剑,金光一闪,刺入何露那具无首身躯的一处关键窍穴。

 然后有一阵黑烟涌出何露身躯,瞬间化作十缕,试图各奔东西,却被那白衣剑仙一挥袖,全部砸在墙上,化作灰烬簌簌而落。

 当他抬起头,已经神色缓和,“你们可以开始摆事实讲道理了,要珍惜,我相信你们在以前的修道生涯中,没有几次靠着讲理就可以帮助自己活命的。”

 这位白衣剑仙凌空一抓,剑鞘掠回自己,长剑在半空中归鞘。

 他坐在龙龙椅上,横剑在膝。

 晏清面朝那位坐在高处的白衣剑仙,沉声道:“这样的你,真是可怕!”

 陈平安微笑道:“别说你们,我连自己都怕。”

 翠绿衣裙少女赶紧一把抓住晏清的手腕,满脸焦急,她眼眶中有些泪花,以心声道:“晏师姑,真的别再说了,他先前就已经有两次要杀你了,真真切切。加上这次,就是他说的事不过三了!这位剑仙说话,云遮雾绕谁也听不明白猜不透,但是他的大致心意,骗不了我,晏师姑,算我求你了好不好?师门上下,就属你和二祖对我真心实意,我不希望你也死了。”

 陈平安手肘抵在龙椅把手上,身体歪斜,慵懒而坐,“再不说,我就随便砍杀一通了。”

 于是开始有人揭穿另外一位练气士的底细。

 是敌对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