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阿努什卡仅犹豫一秒,就放弃了为老师对外形象打补丁救一救。开什么玩笑,那是老师的政治婚约搭档都做不成的难事。他说:“去年事发的第二个月,埃蒙老师批了四个月的搜寻物资。摩根二子失踪六个月的时候,碍于他的身份,官方秘密封档,放弃继续搜索。”
“但摩根家族没有放弃,他们重金求助北联盟野巡经验丰富的兽骑士……”阿努什卡摇头,“那会没有兽骑愿意接这单任务,大雪带走摩根二子六个月,历史上罕有人能从雪神手中抢人。”
“但你的队伍至今还在找。”时寸瑾指出阿努什卡前几句话里的另一条信息。
“兽骑士成团才能接外区任务。”时寸瑾回忆看过的少许北联盟常识,“但兽骑士团特殊,无领袖不出发……”时寸瑾扫了扫阿努什卡现在的全息体,公事公办的语气稍缓,迟疑地问:“……你用便携式全息植入芯片登陆普罗米修斯?你现在人在雪原?”一边工作一边上学,神经反应协调强成这样吗?
“嗯。”阿努什卡简单讲了一下,“北校所有四年生都这样上课,只是简单的植入式芯片而已。三年级开始黑战神就不上线了,它在线下全心护卫我走神时的安全。”
“历史上罕有人能从雪神手中抢人。”时寸瑾问,“怎么会想加入一场搜救无望的行动?”
“摩根二子,克文辛·摩根。”阿努什卡声音又慢了一点,像在背诵一篇不太熟的异区文字课文:“他是克劳馥·摩根生前最疼爱的一个孩子,这个人是你的旧友。摩根二子成年后定居北联盟,我在他的置留财产中看到了你的旧照片。”
“你牵着摩根二子的手,6岁的克文辛·摩根摘了你的和平徽章当糖咬,你没生气,你很关爱他。”
阿努什卡顿了一下,客观地补充一般人随便玩和平徽章的下场:“老师……埃蒙领事也有一枚和平徽章,伊文斯,他唯一的后代,15岁的时候从保险玻璃柜里偷出去戴,被老师打个半死,躺了三周才能下地。”
——那真的是一个很珍贵、很传奇的荣誉徽章。整个大陆目前唯二活着的和平徽章主人,一个是北联盟的柯莱斯·埃蒙,一个就是中立区的菲特·沙利叶。
从不和小孩子计较,性格也不偏极致战斗爽的时寸瑾:“……”
大概是时寸瑾一时安静的时间超过了前面沉吟的平静时长,阿努什卡心中读秒,转开视线,去看旁边小道两边盛开的花丛。他接了个新话题:“有段时间看过你流传在外的伟大故事。”
阿努什卡看着花丛不久前才撒过水,半数的花朵都被露珠压沉了花头,他不知道眼前的花学名是什么,北联盟终年冻雪,鲜花无法扎根,北联盟只有永恒沉默站岗的苍树与松,阿努什卡盯着的一朵花被撒了太多露水,盛开的花头沉甸甸地垂着,颈枝几乎被露水压得折断。他看着花说:“你所有同行的旧友,只有被你圈在中心城养老的那个还活着。”
“所有旧友的后代也只剩克劳馥·摩根这一支还有活着的。和平时代的竞争有时比战争时代的要肮脏很多,有的幼崽在和平时代是养不活的,哪怕你看得再严。”阿努什卡说,“世界上多一个熟悉的人总比少一个好。如果再无熟悉之人作伴,世界不过是一个陌生的赛场,或死于奔跑,或死于寂寞。”
“……”
虽然那感觉很微弱,但时寸瑾的确从阿努什卡的话里觉察出了某种沉甸甸的、接近骑士精神的东西。
“刮目相看。”片刻,时寸瑾轻叹地说。
“北联盟的信息库至今没有接入盟约。”阿努什卡说,“我没想过用这件事邀功。”他啧了一声,“要不是简宁利用这件事骚./扰你……”
时寸瑾笑了一声,“我还没说什么。”
脸还朝着花丛的阿努什卡安静站桩十多秒,面无表情的样子好像在思考,又好像在努力克制某种情感的流出。他冷冰冰地说:“我看了一段时间你的故事,我知道你会做什么说什么。谢谢,拒绝,保持距离,划清界限。或者说,你知道你做这些是不会有任何回报的吧之类的反问,你擅长进攻,但更擅长用敌人的问题和手段反控……”
“哦,这样。”时寸瑾打断。纯粹不想让过多的谈话主权把眼前青年再变一次傻逼——谈话主权握久了,人必定会产生不切实际的膨胀欲和过剩的控制欲——时寸瑾适时的,轻轻击打了一下话题,笑着说:“听上去,有谁日夜演练了好多次类似的对话,我在你想象里,拒绝过你多少次?”
“…………”阿努什卡又开始安静站桩了。
生着一张几近不老颜的银发学长浅笑一声,“怎么不说了?话题专家。”
阿努什卡嘴唇翕动两下——他站的位置不太好,头顶上没有太多树荫,所以全息太阳在此时此刻几乎把他烤干,他必须张嘴呼吸空气中的水分才能活;或者菲特开了什么奇怪的网络插件,刚刚给他喉咙来了一刀,他必须张嘴,才能活——阿努什卡抿绷出一条直线,张嘴:“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冒险?我今年毕业,未来五年内需要独自在蛮地野巡,五年后还活着回来,直接进入北联盟议会前二十席。”
他顿了顿,说:“摩根二子在北地失踪,探险的前期目标,有了。”
时寸瑾眨了一下眼睫,专注看着阿努什卡,神情完全不像语气那样温和。
银发学长站在斑驳树荫底下,浅金色的光斑有的落在他肩头,有的落在睫尖,他轻眯眼睛,银瞳浅透,视焦一动不动,令阿努什卡想起看似清澈见底,实则深抵百米的可怕冻湖。
那双眼睛凝视他,视线轻盈,也重如高强水压……三,四……阿努什卡后退几步,站进后三步的一片浓密树荫中,树荫的阴凉一点都泼不散他心头炸起的烫热。
“我熟读你曾经的冒险故事。”阿努什卡张嘴说,“整片大陆,你的冒险版图上,北联盟一片空白。”
“让人心动的绝妙邀请。”片刻,时寸瑾说。
阿努什卡抿唇,正要说什么的时候,时寸瑾摇摇头,“至于摩根二子……”时寸瑾想到头先简宁微笑说的再联系,还有什么不清楚?
尼禄·简宁带出来的继承者连找筹码的方式都一个德行。没有好用的筹码,行,自制一个。
时寸瑾对阿努什卡说:“我对那孩子的去向有些头绪了。”
阿努什卡绷着脸,心中发沉。对菲特这样地位的人而言,“有些头绪”基本等于事情落定,知道答案了。这又是一次体面的婉拒。
“还有五分钟演讲开场,你是第二轮上台还是第一轮?”时寸瑾主动打破沉默,开始往回走,“现在走回去也差不多了,来吧,学生代表,别迟到。”
“你淡出大众视野三年。”阿努什卡跟上,再次变话题,“对外交代是在钻研大陆过往光辉历史,但我想,北联盟那一片除了被除名的安东尼,其他记录仍是空白。”
“喔。”时寸瑾往前走着,笑了一下,“埃蒙领事很有个性,不爱做慈善……他在任四十年,是一个时代的支撑者,不好改变早年制度。他能放你们出来参与普罗米修斯项目已经很让我惊讶了。”
阿努什卡垂眸,放慢步速,他比菲特高,走路姿势也是北区常见的两步跨一步,他必须放慢速度,才能和菲特保持一个合适的社交距离。“嗯。改政与颁布新法制度,埃蒙领事会留给下一任金冠领事来做。那样,另外三个区会更快接受新上台的北联盟领事的声音,哪怕那位新领事很年轻。”
时寸瑾听出了一些东西,但没接话。
“学长,我想邀请你一起去探险,追寻北域深处的未知。”阿努什卡垂眸,一步步踩过菲特走过的路,“你在天空城待了三年钻研大陆历史,我们的旅程时长是五年。”
“北域多蛮荒,信号站无法普及成为基础建设,你的科技手段在北域不太灵……我是这一代最好的兽骑士,我们搭档,我和我兽兄弟保护你,你用富足的知识引导我,北域有很多未知矿源与冰川能源油脉……过去四区知识不互通,我们开采出一些珍贵的油脉而当时不知,浪费多年才知晓这些稀有天然油能为推进时代前行的科技体系做多少贡献。”
“学长,我邀请你成为第一个深入北域的外区人,我们的组合会让一切顺利。”阿努什卡轻声说着。语气中没有炫耀,也没有任何一丝卑微请求,只是叙述,像叙述一个被定型、被流传、被写进教科书做历史答案那样的笃定。
“看来我真的被你抓住把柄了。”走在前面的时寸瑾说。
仅针对学长宛若对话小崽子的语气。阿努什卡面无表情,忍不住上前两步,走在时寸瑾右边,高出对方半个头的身形立刻遮住菲特一半,高大的影子像幕布一样,轻柔滑到时寸瑾身上去,遮头盖脸的“蒙”住了时寸瑾。
“啊。”时寸瑾轻声应了一下,“还记得我们才见面十五……现在是十八分钟吗?”时寸瑾往前看去,僻静花园小道即将结束,隐约能听见一墙之隔后传来的大礼堂现场的乐团奏乐声。他说:“别太近,卡许。”
“阿努什卡。”北校生硬邦邦提醒。停顿几秒,又说:“我没感觉我们分别很久,我们的对话没出现任何生疏感,一见面瞬间就聊起来了。哪怕就算今天是我们人生第一天见面,我们对话合拍,接话合拍,对彼此想法都合——”阿努什卡在那双银瞳扫过来的时候又停了一下,接着硬声硬气地说:“——我们简直像天生兄弟那样亲切,走的近很正常。”
“……”时寸瑾没办法否定这点。的确,他们真不像三年没见了。见面第一分钟,他们就顺滑切入话题,近二十分钟一过,他们甚至在假设畅想一个长达五年的探险活动。重逢20分钟不到,他们在考虑未来。
而这个未来,充满了迷人的未知,厚实难破的信息差,“菲特·沙利叶”游走大陆的时候,最见不得信息差带来的灾难与损耗,也难以忽视一切能推进世界前行,加速科技与医疗驱逐灾厄与死亡的未知的基底能源。时寸瑾:“你真的做了很多功课。”
“不是功课。”阿努什卡与时寸瑾并肩而行,他望着马上尽头的花园小道,“我只是读了很多遍你的故事,从很多人的眼睛里看到你,认识你,然后来邀请你。”
“你愿意和我一起搭档去冒险吗?”阿努什卡站定在小道拐角前,转身正面朝着银发学长。
翠绿的花墙一墙之外,震耳欲聋的欢庆典礼音乐像盘旋在露天台的飓风,空气已经隐隐飘盈着宴节甜食的香气,有人在大声唱歌,有人在欢呼成绩与摆满礼台前排的毕业生礼物,有人在喊历史全新的一天从此刻开始!
是全息阳光太晒?导致他有些冒汗?不,全息景观固定恒温25度。
是音乐太震?导致他心肺功能加速?不,花园墙的程序设定了-70%隔音效果。
两个猜疑念头转瞬即逝,时寸瑾永远分得清自我需求指向什么,他仿佛又找回了当年第一次发现这片混乱大陆的兴奋。
“好。”时寸瑾看着阿努什卡,欣然应邀。
—《恋爱循环》—